林清羽張了張唇,“他叫江……”
話音戛然而止。
哭聲卻沒有停止,悽悽戚戚,斷斷續續,令人厭煩。
林清羽努力將這些聲音隔絕在外。他過目不忘,過耳亦不忘,隻要那個人說過,他就一定能想起來。
可是,他想了很久,想到所有人都走了,想到靈堂裡隻剩下他一人,也想不出那人的名字。他隻想起了在中秋之夜,那個人不正經的胡言亂語:
“我姓朱,名大壯,你還除了喚我‘晚丞’,還可以叫我‘大壯哥’。”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其實吧,我姓江,叫……”
林清羽輕笑出聲。
燭光映照著他蒼白又難掩清麗的容顏。他緩緩收起笑容,此後,再無其他表情。
他就這樣,在那人的棺前,枯坐天明。
陸晚丞死後的時間似乎過得極快,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他的頭七。
相傳,死者的魂魄將於頭七這日返家,見親人最後一眼,之後才能安心地轉世投胎。頭七回魂夜,家人應當回避於靈前,在夢中與死者相見。
林清羽從來不信這些,卻還是早早地上了床。不知是不是這幾日操勞過度,他很快就有了睡意。
睡夢中,他隱約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聲音是陌生的,語氣卻甚是熟悉,散漫中帶著笑意,像極了某個人。
林清羽驀地睜開眼睛。他以為自己會見到陸晚丞,沒想到卻看見了一個陌生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颀長,肩寬長腿,穿著他從未見過的異邦服飾,留著幹淨利落的短發,五官放肆地精致著,眉眼張揚中帶著懶倦,一副睡不飽的俊美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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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靠著床鋪坐在地上,見他醒了,笑著喚他:“清羽。”
林清羽怔怔地看著他。
“我沒騙你吧,”少年託著腮,笑道,“我是不是比陸晚丞好看多了?”
林清羽恍惚地點了點頭。
少年又問:“聲音是不是也比他好聽?”
林清羽又點頭。
少年抓起他的手,往自己小腹上放:“給你摸腹肌。”
少年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衣服,袖子還是短的。林清羽摸到了所謂的腹肌,溫熱堅固,充滿生機,無比真實。
——是夢?此人是他想象中的陸晚丞?
少年望了他一會兒,嘆氣:“好不容易見次面,你怎麼呆呆的。再不說話,我就要走了。”
林清羽心中一急,拉住少年的衣擺:“你要去哪?”
“我面前隻有一條路,隻能往前走。至於這條路通向何處,我也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們的暗號吧?”
林清羽立刻背了出來。
少年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站起身:“我該走了。”
林清羽跟著下了床,這才發現少年竟比他高了大半個頭。“名字,”林清羽迫切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靜了靜,突然攔腰抱起了他。林清羽被抱得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摟住少年的脖子。少年笑得暢快:“你好輕,比我想象得還輕。”
這人,不許別人公主抱他,自己公主抱別人倒這麼順手。
林清羽想嘲諷他,又想到這人已經死了,他們是在夢裡,又把話咽了回去,撿緊要的問:“你到底叫什麼名字。你不告訴我,我怎麼給你供奉牌位?”
少年把他放回床上,單膝跪在床前,就像那日他單膝跪在輪椅前一樣。“我要是能回來,我再告訴你。如果我沒回來,你就當我從來沒出現過。”
“不,我要你現在就告訴我。”
少年不理他,轉身朝夜色中走去,背對著他揮了揮手。
林清羽想追上去,腳下卻像生了根一般,怎麼都動不了。
“江……”
江什麼?
林清羽從夢中驚醒,隻見天光大亮,滿室都是朦朧的清光。
第40章
林清羽在床上靜坐許久,一時竟分不清夢境與現世。他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還能回憶起少年小腹的觸感,卻怎麼也想不起夢中人的容貌。
他隻記得那個人比他熟悉的陸晚丞要高,要“帥”,聲音要更好聽,能輕輕松松地抱起他。還有……還有什麼呢。
他對少年的記憶像是被蒙上一層紗幔,再怎麼努力看,也隻能看到一個隱約的輪廓。
花露打來熱水伺候他洗漱。他問:“你昨夜夢見他了麼。”
花露眼圈又是一紅,搖了搖頭。
林清羽緩緩收攏掌心:“他回來了。”
“少爺可有對少君說什麼?”
林清羽莞爾:“他和以前一樣,正事不提,盡說些沒用的廢話。”
連名字都不肯告訴他,太畜生了,應該被吊起來痛打一頓才是。
可即便是廢話,夢境的氣氛依舊溫暖得讓人留戀。隻可惜,夢一醒,便什麼都沒了。
林清羽開始陸續收拾陸晚丞的遺物,挑選一些作為陪葬品,
東西太多,他先讓花露篩選了一遍,挑出近一年裡陸晚丞用過的東西,其他太過久遠的可隨意處置。
穿過的衣裳,戴過的玉冠,用過的碗筷,玩過的投壺,看過的書,玩過的……鳥。
前半年,陸晚丞身體不算太差,收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還養過畫眉和八哥。後來,他的身體逐漸變差,畫眉八哥也跟著病死了。陸晚丞親自給兩隻鳥辦了後事,哼著一首歡快的曲子送它們上路,說那曲子叫什麼黑人抬棺,還問他想不想學,他可以教他,等他死了就讓兇肆的人用嗩吶吹這首曲子,抬著棺送他走。
那時的自己根本懶得理陸晚丞,任由他在耳邊說些離譜之事,一個正眼都不想給。還好,他記憶過人,即便當時沒有在意,如今也能回想起不少細節。
陸晚丞喜歡不用怎麼動彈就能尋到樂子的事情。一日,他心血來潮,說想知道大瑜百姓是怎麼給羊脫毛的,便讓管事從莊子上牽了一頭羊來,當著他的面把人家羊的毛全剪了。
“我要是那隻羊,肯定害羞死了。”陸晚丞躺在這把躺椅,如是說。
這把躺椅也是陸晚丞的心頭好。他喜歡躺在上面曬太陽,搖搖晃晃,眯著眼睛,像一隻慵懶的貓。
林清羽學著陸晚丞那樣,在躺椅上躺下,拿起手旁的話本翻閱。
這本話本他印象很深,一本民間探案集。陸晚丞在第三頁圈出了兇手的名字,導致無法看下去。他寫了一個“滾”字送給陸晚丞,之後便再沒翻閱過這本書。他沒想到,陸晚丞竟在書中回復了他。
“此人是兇手。”
“滾。”
“最後居然是林大夫中招!對不住了,給您磕個頭。”
林清羽看著某人潦草的字跡,嘴角淺淺彎起。
陸晚丞總是這樣,先把人惹得無語,然後又迅速誠懇道歉,讓人氣都生不起來。
那時的陸晚丞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成日吃吃喝喝,賴在床上不肯起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變得城府深沉,殚精竭慮?
胸口傳來輕微的鈍痛,林清羽合上話本,依舊流不出淚來。
也許他失去的,本就是他不該擁有的。
在書房裡,林清羽找到了陸晚丞一個月前的絕筆。他在信中言,生母溫氏留下的嫁妝悉數留給遺孀林氏。其次,希望外祖向皇後進言,他既已身死,男妻衝喜一事理應到此為止,可放林氏歸林府,從此嫁娶婚喪,各不相幹。
溫氏出嫁時,溫國公為其備下了十裡紅妝,二十年過去了,幾乎沒怎麼動過,堪比整個林府的家產。
除此之外,陸晚丞去後,張世全也和林清羽算了一筆賬。自從接手侯府庶務,張世全悄無聲息地將侯府一大半田地,別莊,鋪子的地契轉到了林清羽名下。
陸晚丞在兩人新婚之夜時說過,等他死了,就讓他帶著他的遺產回林府逍遙快活。
陸晚丞沒有騙他。
隻剩下一件事,是陸晚丞在死前沒拿定主意的。“少君,徐州私鹽一事,小侯爺並不知情。依您看,現在該當如何?”
林清羽本想用這件事讓梁氏就範,順便在利用完陸念桃之後將其拉下馬——陸念桃來日若真的當上貴妃誕下皇子,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可惜,還沒等到他動手,這對母女自己就先不行了。
不過一年的光景,南安侯府死的死,瘋的瘋,病的病,已是危如累卵。現在隻等南安侯撐不下去,輕則告老還鄉,重則一病不起,哪還需要他動手。
沒勁透了。
“先將自己摘幹淨,任他們繼續鬧,”林清羽道,“日後說不定用得著。”
張世全恭敬道:“是。”
“少爺,”歡瞳急匆匆地跑進屋裡,“太子來了,侯爺讓您趕緊準備接駕。”
皇上皇後均對陸晚丞之死有所表示,蕭琤身為儲君自然不能怠慢此事。他能親自到府上慰問,也算是給南安侯面子了。
林清羽早知道會有這麼一日:“知道了,我換身衣服便去。”
南安侯由潘氏攙扶著在侯府大門相迎,林清羽和其他宗族子弟站在後頭。南安侯本以為此次太子來府上吊唁會帶著側妃一起來,不料來的隻有太子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