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晚丞靜默片刻,懶洋洋道:“行啊,聽林大夫的。”
經此一事,兩人再沒了遊玩的心思,草草地用了晚膳,帶著份渾羊歿忽回到府中。在外待了半日,陸晚丞早已體力不支,洗漱過後便躺在床上休息。
時辰尚早,林清羽沒什麼睡意,就去了書房。他最近對香料有不小的興趣,一直在嘗試還原那日在鳳儀宮聞到的燻香。
不知何時,外頭又開始下起了雨。夜雨茫茫之中,林清羽忽然瞧見窗外有一道人影。
林清羽推開窗,隻見陸晚丞披著披風,扶著窗柩,長發散落,呼吸急促,仿佛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從臥房一路走到這裡。
林清羽愕然:“你怎麼……下人呢?”
陸晚丞答非所問:“我做不到。”
“什麼?”
“其他的事我可以不管,我也懶得管。但這件事,我做不到不操心。”陸晚丞看著他,沉聲道,“你生來應為高山,即便你惡事做盡,我也絕不能讓你淪為草芥。”
林清羽睜大眼睛。
寒氣侵體,陸晚丞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再也站不住似的,靠著牆壁緩緩滑落。林清羽快步走出書房,用身體為他擋住風雨:“別說了,先回房。”
陸晚丞抓住他的雙臂,低聲喃喃:“所以這道題,我一定要找到一勞永逸的最佳解法。”
林清羽沉默不語,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陸晚丞,仿若被無法掙脫的枷鎖纏身,和那日在廊下悠然自得,吹著口哨的少年判若兩人。
他一直嫌陸晚丞太懶,心太大,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可現在,他反而希望陸晚丞能和過去一樣,沒心沒肺地度過人生最後的時光。
不知過了多久,陸晚丞的手倏地收緊,打破沉默:“清羽。”
林清羽道:“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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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陸晚丞眸光暗暗,凌厲而深沉,可他終究是個病人,面色蒼白,嘴裡含著血腥氣,雙唇染血般殷紅,“……要蕭琤的命。”
林清羽胸口微微發著熱。他反手握住陸晚丞微顫的手腕,溫聲道:“嗯,需要幫忙嗎。”
第27章
太子,一國儲君,未來的天子,想要他的命無異於弑君謀反,事情一旦敗露,即是誅九族的大罪。他們隻有兩個人,一個病重將死之人,一個困於深院的男妻,想進宮一趟都非易事,遑論去要深居東宮,出入皆有影衛隨行的儲君的性命。
或許,他們是在以卵擊石,自尋死路。但陸晚丞想要蕭琤死,他也想要蕭琤死,那就去做好了。前朝宮女尚且能暗殺睡夢中的帝王,他們為何不能要區區一個儲君的命?
在此之前,林清羽沒想過對太子下手,他最多就是對皇後動了一點心思。太子和賜婚一事無關,也不在他記仇名單上。但今日在錦繡軒的那一杯喝過的酒,實在惡心到了他。
他身為男子,自然知道太子看他的眼神味著什麼。嫁給陸晚丞當男妻也就罷了,若是旁人敢對他強取豪奪,即便對方是一國儲君,他也決不能容忍。
陸晚丞活著,蕭琤礙著南安侯的面子,應該不會做得太過分。一旦陸晚丞病逝,蕭琤極可能對他下手。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制人。
表面上是他幫陸晚丞,實則是陸晚丞在幫他。
感受著林清羽手上的溫度和他身上淡淡的書卷味,陸晚丞的氣息漸漸平緩了下來。一時之間,除了風聲雨聲,兩人隻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直到歡瞳發現臥房的門開著,本該在床上睡死的小侯爺不翼而飛,輪椅還在房中放著,慌慌張張地跑到書房門口找到了二人。
歡瞳長舒了一口氣,問:“小侯爺怎麼跑書房來了?輪椅都沒坐……”
林清羽定了定神,對陸晚丞道:“你不能吹風,我抱你回房。”
在陸晚丞的過去,謀財害命對他來說是永遠不可能的事。他還沉浸在下定決心的洶湧情緒中,冷不防聽見這句話,情緒瞬間更洶湧了,隻不過換了個洶湧法。他難以置信道:“你抱我……?”
“嗯。”陸晚丞病弱如斯,林清羽雖然未練過,好歹也是一個正常的男子,抱陸晚丞走幾步路算得了什麼。
林清羽抓著陸晚丞的手往自己的肩膀上搭:“抱緊。”
……還是公主抱?
陸晚丞猛地將手抽回:“不不不。咳,我自己能走回去。”
林清羽一看就知陸晚丞那無用的男子自尊心又出來作祟了:“等你自己挪回去,天都要亮了。”
大晚上從臥房一路走到書房,陸晚丞來的時候還沒什麼感覺,現在才發現自己真的是一滴都沒有了,想要站起來都難。他被迫妥協:“那讓歡瞳背我回去。”
臥房裡,門窗緊閉,隔絕風雨。歡瞳伺候陸晚丞換下被雨水打湿的寢衣。陸晚丞躺在溫暖幹燥的床上,臉色依舊如紙般蒼白,嘴裡一股腥味。
花露煮了碗姜湯。陸晚丞一臉嫌棄地喝完後,便讓歡瞳和花露都退下,屋裡隻剩下他和林清羽。
林清羽方才聽花露說,她是見小侯爺已經睡過去了,才回了自己房中。如此說來,陸晚丞應該是從睡夢中驚醒,才不管不顧地去了書房。
林清羽坐在床側,問:“你是做噩夢了?”
“這你都知道。”陸晚丞的語氣恢復成他一貫的輕松愜,“我做了一個噩夢,快被嚇死了。”
“什麼噩夢?”
陸晚丞不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他,似乎是在確認眼前的人是真真切切完好的。過了一會兒,他露出笑容,問:“唉,我剛剛是不是特醜,特狼狽?”
林清羽實話實說:“狼狽有,醜不至於。”陸晚丞這樣的心性,即便容顏有毀,怕是也醜不到哪去。
陸晚丞“嘖”了一聲:“好煩,我想在你面前帥一點的。”
和陸晚丞待久了,林清羽逐漸能適應陸晚丞突如其來的陌生字眼,並根據說話的語境推斷出陸晚丞想表達的思。這個“帥”字,應該是瀟灑風流之類的含義。
林清羽便道:“我覺得你剛才挺帥。”
陸晚丞一怔,而後慢吞吞地滑進被窩裡,抓起被子擋住了自己的臉。
這夜過後,在書房裡密謀幹壞事就由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林清羽對蕭琤的了解僅限於兩次會面,對他的印象也隻有油膩二字。陸晚丞雖是蕭琤名義上的表弟,因常年臥病在床,和他的接觸也不多。可陸晚丞似乎非常熟悉蕭琤,尤其是在私事和細節上。
林清羽讓陸晚丞把他知道的有關蕭琤的線索一一列出,陸晚丞回憶了半天,道:
“蕭琤常用的表情是‘勾唇冷笑’,‘似笑非笑’,‘舌頭頂頂臉頰’——就好像牙縫被韭菜塞了一樣;他說話的時候大多‘慢條斯理’,‘好整以暇’,一言不合就喜歡挑起人的下巴說……”陸晚丞刻壓低嗓音,模仿蕭琤的語氣,“‘看著孤’。”
林清羽:“……”
“在外,他是殺伐果決,狠戾無情的太子殿下;但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他卻眼眸猩紅,嗓音低啞地說‘親我一口,命和江山都給你’——真特麼油膩他娘給油膩開門,油膩到家了。”
林清羽:“……”
“對了,他還有一個癖好,就是給喜歡的人取外號。別人明明有名字,他就是不叫,哎,他就是玩兒,就是要叫別人‘小孩’,‘小妹妹’,‘弟弟’……”
林清羽打斷:“夠了。你能不能說點有用的?”
陸晚丞笑道:“最有用的,我早就說了啊。”
林清羽稍作思忖:“靜淳郡主?”
陸晚丞打了一個響指:“機智如你。其實這是一個很老套的故事:蕭琤幼時和靜淳在宮中相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靜淳不過一介女使,如何能匹配皇子妃之位,兩人隻能秘密交往。後來,北境王中靜淳,兩人被聖上賜婚。當時的蕭琤還不是儲君,為了聖心,他屁都不敢放一個……我是說,他不敢造次,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靜淳遠嫁,再尋得靜淳類卿,聊以慰藉。”
林清羽問:“兩人交往之事既是秘辛,你又從何得知?”
陸晚丞道:“我自然有我的渠道,你信我便是。”
“那我又是哪裡像靜淳。”
“眼睛。靜淳的左眼眼下,也有一顆淚痣。蕭琤的眾多侍君侍妾,或多或少都有些像靜淳。”
林清羽道:“這麼說,我隻要把自己的眼睛毀了,蕭琤就會對我失去興趣?”
“可能。”陸晚丞道,“但你應該不會那麼做吧,我喜歡你現在的眼睛。”
“當然不。”林清羽冷笑,“即便我對自己的臉無感,我也不想為了一個狗東西傷害自己。”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有什麼思。要就要他毫發無損地看著對方受盡折磨,生不如死,痛苦求饒。
蕭琤對遠嫁的靜淳郡主情根深種……他們能利用這件事做些什麼。
兩人陷入沉思。不多時,一個眠月閣的婢女來求見林清羽,稱有事稟告。林清羽傳她進來之後,她道:“今日一大早,夫人便帶著二小姐出了府,到傍晚時分才回來。姨娘讓我去找馬夫打聽了一番,得知夫人和二小姐竟是進了宮,還帶了不少厚禮去。然後我又去找了庫房的管事,管事說夫人未從庫房拿什麼東西,想必那些禮都是夫人自己的嫁妝了。”
“知道了。”林清羽道,“回去代我向姨娘道謝,她很細心。”
此次進宮,梁氏和陸念桃顯然不想張揚。上次他們三人一道進宮向皇後請安謝恩也就是不久前的事,皇後還對她們母女二人視若無物。她們此番進宮,難道是為了討皇後的歡心?
林清羽說出自己的想法後,陸晚丞道:“梁氏嫁入侯府又不是一年兩年了,她若能得皇後的歡心早就得了,哪還需要等到現在。”
林清羽頷首贊同:“不是為了皇後,那就是為了別人。”
“皇宮裡,可不是隻有皇後一個主子。”
命婦入宮,除了去鳳儀宮,偶爾也會去受寵宮妃那請安問好。兩人對視一眼,同時開口:“陳貴妃。”
林清羽回想起那日在鳳儀宮梁氏和陸念桃看太子的神態。所以,梁氏失了夫君的信任,管家之權旁落,兒子又絕了後。眼看在侯府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她才不得不在外尋找靠山。
皇後膈應她續弦的身份,自不會幫她。後宮之中,除了皇後,最有權勢者便是太子的生母,陳貴妃。而南安侯在前朝一向謹小慎微,獨來獨往,從不參與黨爭,若他知道梁氏私下討好陳貴妃定會勃然大怒,所以她們隻敢悄悄地去。
太子的東宮,皇後的鳳儀宮,陳貴妃的長樂宮……以及梁氏和陸念桃。
“晚丞。”林清羽緩聲道,“我想回林府一趟。”
陸晚丞想也未想道:“好,什麼時候?”
“現在。”
“我和你一起。”
林清羽剛要以“你身體不便再出門”為由拒絕,又聽見陸晚丞說:“剛好讓嶽父大人幫我看看我還剩多少時間。”
林清羽遲疑片刻,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