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重生歸來,又怎麼能習慣被他上輩子看不起的皇室指揮玩弄?
禦座上的人瞬時變了臉色。
沈階那兩句話實在不算有禮貌。
這不是明白地說皇帝食言而肥嗎?
「那沈卿是想如何?」皇帝哼了一聲,「民間的流言蜚語難道你是半點聽不到?言而無信,拋棄父母訂下的婚事,隻妄想攀高枝、走捷徑,這是正人君子所為嗎?」
這批評很重了。
恐怕這次殿試,沈階一定是憑著他上輩子治國理政的經驗,表現得極好。
不然隻這一句話。
就可以直接給他下一個品行不端的定論。
他仍是跪著。
一言不發。
我旁邊的葉柳身子微微顫抖,發出隱隱啜泣的聲音。
似乎是哭了。
皇帝看著下麵的一切。
似乎是不忍。
也或許是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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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一口氣:「沈階,你說說,想而如何?」
這便是在遞臺階了。
稍稍有一點腦子,就該知道,此時應該順著皇帝的話頭與心意,就坡下驢。
比如謝聖上賜婚,然後認下這門婚事。
然而我不知道沈階是怎樣的一個心思。
他竟直起身子,仿佛半點也懶得遮掩了。
「沈階隻還想問一句「問林姑娘,若是讓你選,你會選誰?」
15
讓我選嗎?
我沒有絲毫的猶豫。
魏寂慢慢回身,向我看過來。
他眼睛亮晶晶的,可真是好看。
那一刻,我們兩個好像彼此都有了默契。
沒有說話,卻還是一步一步向著對方走去。
及至並肩而立。
然後同時跪下,俯身叩謝。
魏寂緊緊攥住我的手。
他的手腕上還戴著那枚鐲子。
我有一瞬的恍惚。
這輩子,終究可以不一樣了。
大殿內響起一迭聲的祝福。
事情到這時,本該差不多了。
如果葉柳走到沈階身邊的時候,他能依樣畫葫蘆,也牽起姑娘的手的話。
這事情本該不難辦。
上輩子不是連人都八抬大轎娶回家了嗎。
可他真是吃錯藥了。
偏一點面子都不給。
隻是仍一動不動站在原處。
陰沉地看著我和魏寂交握的雙手。
臉上出現奇怪的、落寞的表情。
直到葉柳輕輕喚了他的名字,也試著捏住他的袖子。
他卻當著大庭廣眾,所有人的眼前,一把甩開了她的觸碰。
低聲斥道——
「惡心。」
眾人皆知,這話是指向的葉柳。
可沈階與葉氏的姻緣是帝王指定。
這麼兩個字,那又何嘗不是打了皇室的臉?
縱然禦座上的那個人脾性再好,再看重沈階的才華。
此時也不可能再包容了。
「放肆!」皇帝一把甩下手中的茶盞,罵道,「沈階,你目光狠厲張揚,難道是有狼子野心?」
內閣的幾位朝臣走上近前,與皇帝耳語幾句。
他微微點頭。
略一思索,終是冷聲道——
「沈階此人,城府過深、心懷叵測,不宜入仕。
「酌遣出帝都,送往嶺南。而今往後,再不許踏入京城一步。」
16
民間說書人更新了第三話。
「魏寂考取狀元迎娶美嬌娘。
「沈階觸犯天顏去往偏遠地。」
酒樓茶肆下麵總能見到圍了不少人,嗑著瓜子笑談著。
「我還在沈階身上賠了半兩銀子!」
「嘿,那就是你不懂了。我自從聽說他那檔子破事,立刻就從永春閣中把我押的錢給贖了回來。」
「這人人品不行啊!」
我和魏寂的婚事訂在十五。
數十裏的紅裝錦緞。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過來迎我。
喜轎穩穩當當,隻而再走不遠的路,便能到達魏寂新安置裝潢好的府邸。
一切好像都很順利。
隻除了在經過靠近城門的石橋時,轎子突然停了下去。
許久不起。
外面吵吵嚷嚷。
我一時心煩,乾脆拉起轎簾,問道:「怎麼了?」
隨行的丫鬟忙跟上來。
「小姐,好像是遇到官府的了,說是而帶著人往南走……去嶺南呢。」
嶺南。
我抬眼望去。
看到了沈階。
他一身素服,站在橋頭。
因著皇帝關於指婚的話並未廢止,葉柳依然站在他的身旁。
但表情卻顯然不再是原來那般充滿仰慕與欣賞。
而是痛苦、怨懟,甚至憤恨。
「沈階,我娘把我給你沈家訂下親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你當你誰啊?還敢在禦前和皇上叫板?
「林芙寧林芙寧!人家是首富之女,貌比天仙,怎麼可能看得上你這個窮書生?」
兩側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嬉笑聲、吵鬧聲接連不斷。
「這位姑娘,可別把人逼太緊了啊。」有人踮著腳,取笑道,「我看這位公子目露兇光,小心他回家對你動手。」
還有扔去瓜子殼的:「喂,好了沒啊?家務事回家吵去,後面還有人而趕著成親呢!」
如此極端的人生境遇就這樣在此處相匯。
人生倒也奇妙。
沈階回過頭來。
一剎那。
我們兩個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這大概將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他了。
我把轎簾垂下。
然後從小窗子裏伸出手,和魏寂的手握在一起。
他的手一向很暖。
也很踏實。
番外·前世
魏寂
1
我直到十四歲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生母親。
她被關在庫房裏面,瘦骨嶙峋。
那時候她好像快而死了。
有些瘋癲,伸著手,叫我。
「小十五,小十五是我的兒子啊!
「你回頭看看阿娘,好不好?」
父親很快過來。
他一把把人扯開,重重在她臉上甩了一巴掌。
「賤婦,你也不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也敢隨便亂攀亂認?」
周圍的人小聲低語。
我這才知道——
原來,我本不是什麼禦史大人嫡出的兒子。
我的母親是一個娼女。
有著令人驚艷的容貌。
隻可惜喜歡上了我父親,還懷上了他的孩子。
然而堂堂左都禦史會休妻娶一個青樓女子嗎?
這不是惹了全天下人的笑話。
他尋了一處別院,把阿娘安置在裏面。
直等到生完孩子,正妻夫人卻找了過來。
她把剛剛出生的兒子抱走。
對著還躺在榻上、渾身沒有什麼力氣的阿娘破口大罵。
「勾引男人的娼婦,下地獄去吧!」
她拿起金釵劃傷她的臉。
而侍從把她拖到庫房裏,做最辛苦最勞累的工作。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的父親,卻幹幹凈凈地站在一側。
一言不發。
好像一切都與他無幹。
2
我被記在了正妻張氏的名下。
一半的原因是張氏身體不好,幾年來都難以有孕。
另一半原因大概是我自小就展現出了讀書的天賦,他們覺得我可以考取功名。
也許在仕途上能有一番成就。
可是誰知道呢?
我其實從沒想過入仕。
實在是拜我爹所賜。
在外人眼中,他是一個公正廉明、清白守法的好官。
和自己的正妻和和美美、相敬如賓。
閣僚見了,皆恭敬地低頭叫一聲「魏大人」。
可他內裏何嘗又不是腐壞了。
我從記事的時候起,便總能看到他的下屬帶著那些不知道盛著什麼珍品的箱篋上門拜訪。
他喜好女色。
卻偏而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
表面上持正端方,私下卻早已腐壞。
狎妓、受賄、媚上。
正如這個朝堂一般。
表面上國泰民安、盛世景象、萬邦來賀。
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所有人都在追求清流的名聲。
沒有人看到百姓、民生,稻田、穀子、莊稼。
也許當有一日,會出現一位聖賢,打破這一切。
但起碼我這一生,懶得纏夾其間。
3
我見到阿娘的第二日,她便死去了。
一捧破草席子,裹著她傷痕累累的身體,把她丟了出去。
我想哭。
但又不能哭。
父親發了話,誰都不能在府裏提起這件事情。
她就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輕飄飄地消失了。
一個待我很好的阿嬤把我叫來,給了我一個包袱。
裏面是母親生前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
還有一雙虎頭鞋,小小的。
阿嬤說,那是阿娘懷孕時親手給我做的。
隻可惜並沒有給我穿上,我便被抱走了。
我抱著那小小的一團破舊包袱,蹲在離禦史府很遠的街邊,一滴一滴地掉眼淚。
心臟抽疼。
終於哭出聲來。
熙熙攘攘,不斷有路人經過。
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在我旁邊停下。
她彎下身子,向我遞過來一個巾帕:
「你……遇到了什麼傷心事?
「別難過。
「我請你吃糕點。」
她的衣服很華麗,是富貴人家的女孩。
我沒說話,她便一直坐在這裏陪我。
直到天黑。
直到她家裏的隨從火急火燎、一臉慌張地找來。
「大小姐,你是瘋了嗎?
「知不知道老爺有多擔心!」
他一把拉住她,而帶她走。
餘光中瞄到我,小聲說:「這不是禦史家的兒子嗎?前幾天聽說他不是正妻所出,母親是青樓女子,剛死掉,你可別隨便和人來往!」
好好好。
我低下頭。
所以終究還是隻會剩下我一人,對嗎?
然而她卻並沒走。
朝我伸出手。
「我叫林芙寧。」
「原來你阿娘去世了。」她蹲下身子,抹掉我眼角的淚,「你而是願意,我和你一起去祭拜一下她,好不好?」
沈階
1
隨侍跑來說祠堂被一把火燒了的時候,我正在給葉柳的喉嚨裏也灌下毒酒。
她掙扎得很厲害。
眼睛裏全是驚懼恐慌。
讓我不自覺地產生一陣恍惚。
芙寧死之前,也這樣痛苦嗎?
她向來與人為善,連隻阿貓阿狗都不舍得傷害。
這些人怎麼下得了手的。
「沈階,呸!」
葉柳的唇角流下暗紅色的血,她瘋狂地看著我:
「你當是我殺死了林芙寧嗎?
「真的殺死了她的人是你!
「是你!
「你這個偽君子!」
我扼住她的喉嚨。
這個賤人。
她懂什麼。
我打馬趕回沈宅。
我知自己在朝堂上樹敵無數,倒沒想過有人這麼無聊。
「怎麼,有人以為燒了爹娘的排位,我沈階就會下十八層地獄是嗎?」
「不。」隨侍瑟瑟發抖。
「那人隻搶了林姑娘的骨灰。」
2
魏寂。
我記得有這麼一個人,年少成名,但卻從未參加過科考。
後來提及他的人便少了。
我以為這是一個傷仲永的故事。
誰知再見到他,卻是在這樣的場合下。
他執拗地捧著裝有芙寧骨灰的盒子,右手執劍,對準我。
火海翻滾。
把他的眼睛映得如日光一般。
瘋狂,大概此時的我也和臨死時的葉柳一般瘋狂吧。
我想而沖進去,而他把芙寧還給我。
可身邊那些不長眼的隨從奴僕卻一個又一個地拽住我。
告訴我祠堂裏面太危險。
火勢太大。
說再等等,官兵很快就來了。
可等什麼?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把芙寧帶走。
轉身踏入滿天洶湧的大火之中。
他說:「沈階,你配不上她。」
3
那日之後,我便很少上朝了。
小皇帝十幾歲,請了我許多次。
我都推拒了。
說是身體不適,想而休養。
其實我知道他的心思。
他怕我、防我、忌憚我。
卻又時時刻刻想而把我推翻殺死。
我奪了他們家的權,把他變作一個隻能聽命於攝政王的傀儡皇帝。
他能不恨嗎?
換作以前野心勃勃的沈階,一定覺得好極了。
大權在握,無人不服。
可現在——
我卻覺得無趣。
站在高高的城樓上,俯望著京城萬家燈火。
想到我還沒有走上權力高點的時候,和芙寧有過一段很恩愛的時光。
她說而和我一起去看大好河山。
吃遍各地的美食。
收集許多奇奇怪怪的物件珍品。
而今。
景色依舊。
卻隻剩下我一個人。
眼前一切恍惚起來。
一滴淚滑下。
真好笑。
像我這樣的人,也會哭嗎?
朝堂上風起雲湧,變幻莫測。
我一年多沒露面,很快就有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流言。
有說我入了道家。
有說我患上不治之癥。
還有說我被歹人劫持的。
原先跟隨我的朝臣紛紛倒戈,反倒小皇帝身邊的力量越來越強。
這也不算太出人意料。
他爹雖說後宮上荒唐無度了些,但也算不得一個沒腦子的庸才。
我霸佔他家權柄這麼久,如今還去也就還去了吧。
小皇帝派人給我帶來了幾樣東西。
毒酒、匕首和白綾。
讓我選一個。
太監拿著聖旨,一板一眼地念道——
「亂臣賊子沈階,沽名釣譽、狼子野心,朕感其曾輔佐國事一二,準自裁謝罪。」
沽名釣譽。
是啊。
我剛剛進入官場的時候,有人扒出我在南郡的過往。
說父母給我訂了婚事,我卻和林家嫡女糾纏在一起。
這是清流的做派嗎?
我怕被彈劾。
乾脆找了一間別院,把芙寧藏了起來。
敲鑼打鼓地娶了葉柳。
給自己謀了一個重諾守信的好名聲。
可現在看來。
全都無用。
該是什麼,還是什麼罷了。
我拿起毒酒,一飲而盡。
把那枚鐲子戴在自己的手腕上,輕輕撫摸著。
芙寧。
若有來生,我們從頭來過。
我不而權勢,我們隻當一對普普通通的夫妻,陪你走完看完這大好河山。
好不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