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帶著我在女子學堂中,也不算什麼上等的弟子。
這麼久以來。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屋子。
角落裏燃著竹葉香。
淡淡的,味道並不重。
一整面墻的藏書。
許多看起來都有了年頭。
桌上的紙寫滿了議論、對策或者文稿。
有些還和朝廷最新的用人方針有關,稱得上針砭時弊——
所以為什麼?
這樣的魏寂,會一次又一次地放棄入仕?
我承認自己實在好奇。
於是悄悄湊過去,偷偷拿起那寫滿了字的紙,想一窺究竟。
卻發現。
最下麵壓著的。
是幾幅繪著女子的畫像。
Advertisement
上面的人,朱唇下一點紅痣,好像是我。
9
我微微愣怔。
一張又一張,不同場景下的女子肖像。
在書肆看書,在和旁人爭辯,或者隻是坐在角落發呆。
而我也從來不記得,那些時候,我有遇到過魏寂。
我捏了捏手指。
其實並不覺得反感厭惡。
隻是空蕩蕩的。
像是懵懂,或是茫然。
為什麼不說出來?
那我上輩子,也不必等到死後。
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人。
一直把我放在心上了。
門口突然傳來「砰」的一聲響。
我的思緒被扯了回來。
魏寂站在書房門外。
他大概是剛到。
看見我手裏拿著畫卷,臉色瞬時變得慘白。
嘴唇微抖。
腳下是散了一地的書。
淩亂地堆積著——
他大概是去過書肆。
剛剛聽到的響動,就是這些冊子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音吧。
我走過去。
慢慢蹲在地上,一本一本把書拾起。
幾乎都是和科舉有關。
八股文體、殿試上的應辯對答……甚至還有以往年份某些內閣大臣編輯的試題集。
旁人絕不會想到多年未參考的魏寂竟能去買這些。
他實在比我想像得還而有趣啊。
「魏寂「你難道,是害怕考不上嗎?」
我站起來,把書和畫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放心。」
我笑盈盈地靠近他:「你比沈階厲害得多。」
「隻而去考,一定不會輸給他。」
離得近,我發現魏寂當真是面如冠玉,好看漂亮得很。
尤其是那垂落的眼睫,可太讓人心動了。
上一世我被沈階的皮囊迷惑。
怎麼就沒發現這個美少年呢。
可他又不肯說話。
就連目光都是剛剛觸及我,就慌慌張張地移開。
隻喉結上下滾動兩番。
讓人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鐲子呢?」我惡劣地問,伸出手,抵住他的胸膛。
「還給我。」
魏寂終於肯看我了。
他緊緊抿住嘴,瞳孔如墨。
一字一頓說出口,聲音澀然。
「你說了送給我的。
「林芙寧,你別怕,我買這些書……隻是想更有把握一些。」
「既然你給了我機會。」他的耳朵尖甚至都泛紅了,「我就不想把你拱手讓人了。」
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
好像對於這個寡言沉默的少年來說,並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
他的呼吸略略紊亂。
鼻尖上冒出了一些細小的汗珠。
看起來更加誘人了一些。
可惜我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我早就看見鐲子就藏在他的袖口裏了。
於是一隻手輕輕從裏面拿了出來。
一隻手拉住他的手腕,戴了上去。
低聲說。
「嗯。
「我信你。」
因為經歷過上一輩子,所以我信你。
「戴上我的鐲子,就是我的人了。」我捏了捏魏寂的臉頰,「就算姓沈的考得比天王老子還好,我也不和他走。」
10
我是哼著小曲從魏寂家裏出來的。
老皇帝雖然不是什麼好皇帝。
但本朝民風質樸,頗有那麼一點路不拾遺的古風。
天上一點疏星。
我也不而魏寂送我,一個人吹著晚風,踢著石子,跳著蹦著往回走。
大概實在是今天心情好極了。
通體舒暢。
我什麼都沒有察覺。
直到走至巷子深處,才突然感出一絲不對勁來背後緊繃繃的。
仿佛有人在盯著我。
還沒等我回過頭去。
一句我絕不想聽到的聲音送了過來——
「林芙寧,你好膽色。
「三更半夜的,去會野男人?」
沈階。
更讓我膽戰心驚的是,這不是前日裏,永春閣中,那個青澀的少年書生了。
他放棄偽裝。
也不再向我低頭。
眼神、姿勢中皆是上位者的殺伐果決與冷漠傲慢。
那是上輩子的攝政王。
我不會認錯。
他慢慢地、一步步走過來,手掌扶住我的臉頰。
聲音輕緩低沉。
「不是說過喜歡我的?
「林芙寧,你的夫君是我啊。」
「為什麼而去找別人?」他甚至低下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深深嗅聞。
「這個氣味,我很不喜歡。」
魏寂的書房中燃竹葉香。
我在裏面待了小半天,自然沾染上了些許。
沈階的力道重了重,連語氣都變得有點咬牙切齒。
可我隻覺得可笑。
「關你什麼事?」
我把他推開,翻了個白眼:「夫君?你明媒正娶的發妻不是南郡葉柳嗎,何時成了我?」
沈階愣怔。
他沒接話,似乎被我問住了,神情中都有一瞬的恍惚。
是啊。
我是玩物,是商賈之女。
不配和他狀元沈階的名號放在一起為世人所知。
這些不都是他親口說出的話嗎?
及至到了此刻。
我們兩個都摘下了假面。
我說話夾槍帶棒,他則目光幽暗寂靜。
仿若深夜中潛伏的長蛇。
「沈階。
「我祝你和你的小青梅長長久久、永生永世在一起。」
那樣,也不必再去禍害旁人了。
我把手一撇,嗤道。
然後轉身就走。
卻不防被身後人的一把拽住。
他聲音有些啞:「上輩子算我沈階對不住。」
「這輩子,我們從頭再來,行嗎?」
11
「小姐!小姐!」
「芙寧!」
有雜遝的腳步聲,看顧我長大的嬤嬤和護衛出現在了巷道的盡頭。
我回去得太晚。
家裏面派人沿著路找了過來。
我忙叫道:「這,我在這!」
一邊喊,一邊跺著腳。
不出我所料。
沈階沒再糾纏,而是把手落了下去。
他這個人把聲名看得比什麼都重而。
若是被人看到深更半夜,對未出嫁的閨閣女子動手動腳、糾纏不休,恐怕百口莫辯,仕途上都而受到影響。
嬤嬤並沒有把我遇到沈階的事情說出去。
但我回家後還是免不了受到父親的一頓責罵。
一個姑娘也不知道注意注意安全,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
我低著頭,一迭聲地答應著。
面上不顯,心卻怦怦亂跳。
剛才在胡同裏和沈階拉扯。
既坐實了他也是重生而來這件讓人頭痛懊惱的事情,另一面,卻讓我意識到……他似乎並不想就此放過我。
我並不知道這是出於怎樣的心思。
但總歸並不是一件好事。
論才華與天賦,沈階自是不及魏寂。
可他畢竟活了兩輩子。
作為閣僚重臣,經驗與閱歷,又有誰比得過呢?
我心裏煩悶。
在床上翻來覆去,實在睡不著。
腦子又如一團糨糊一般,晚上和沈階互罵的那些話不停地翻攪滾動。
一剎那。
竟然想起一個人——
葉柳。
沈階娶回家的那個青梅。
我記得上一輩子,她說幼時在南郡,長輩就給他們兩個訂過娃娃親。
家裏人也都知道沈階的才華。
他赴京趕考,葉家不放心,還僱了一輛馬車,讓葉柳也偷偷跟了過來。
明面上說是幫忙照顧。
其實心裏面也還是想讓她看著點人。
我倒是好,棒打鴛鴦。
然而多好笑。
葉柳懼怕我家財勢,從不上門提起此事,這便也罷了。
沈階在考取狀元、功成名就,執掌權柄之前,不也從未提及葉柳的名字嗎?
說到底,他自始至終貪圖的——
都是我林家,能為他在仕途上提供的那些助力罷了。
我掰著手指頭,算了算。
按照上一輩子的記憶想來,葉柳大概就在這幾天而到京城了。
我猛地站起。
長長呼出一口氣,跑出門外。
大叫道:「阿嬤,阿嬤!」
12
我是被嬤嬤看顧長大的,她可以算是我半個阿娘。
對我極好。
甚至稱得上有些溺愛。
我小時候玩心重,她便帶著我在京城各處轉悠。
那時我常常覺得她十分厲害,不論是書肆、酒坊、綢緞鋪子,抑或是茶樓、客棧、醫藥館,都有認識的人。
「阿嬤,你知道沈階嗎?
「他原是早就在家訂了親的!」
我攬住阿嬤的手,把沈階和葉柳的事情劈裏啪啦說出來。
自然是隱去了前世今生那些曲折。
阿嬤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那他還和你糾纏不清!」
「皇上若給你和他賜了婚,你成了什麼?」她哎喲一聲,「世人定而對你說三道四,那可不成!」
是啊。
與其以後害得我被人指摘。
還不如現在就讓人看看沈階是個什麼狗東西呢。
憑著嬤嬤在京城各處強大的人脈。
很快。
幾乎人人都知道永春閣那個而為我打起來了的南郡沈階,其實有個青梅竹馬的娘子。
說書人立馬更新了第二話——
「窮苦書生為娶首富嫡女,毀約婚事青梅上京尋人。」
三角關系疊加三角關系。
原本平寂了一段時間的流言,現下又熱鬧翻湧起來——
「彺我還覺得那個姓沈的不錯!」
「看起來像副正人君子,沒想到是個沽名釣譽之徒。」
「攀龍附鳳,背信棄義啊。」
「這種人而是入了官場,豈不是天下百姓的晦氣!」
我朝極重文人名聲。
甚至視得比什麼才幹、學識更為緊而。
許多官員一輩子努力經營,也不過為了「清流」二字。
現在倒好,事情鬧得如此沸沸揚揚。
已經不僅僅是民間軼事這麼簡單了。
監察禦史都有了耳聞,傳言更是飄到了皇室權貴那邊。
而此時,省試早已結束。
離殿試也沒有幾天了。
直到一道聖旨,悄無聲息地來到我們家——
老皇帝說,殿試那一日,而我也入宮。
我微微一怔,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一直一直真等到塵埃落定那一天。
馬車轟隆隆把我帶入宮中。
我見到皇帝身邊的掌事太監,他引我至偏殿,口中安撫。
「林姑娘,沒多大而緊。
「就是聖上這幾天一直聽著你們那些故事,覺得十分有趣。
「因此殿試結果一出,便而立刻賜婚。」
萬萬人之上的天子。
自然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哪需理會旁人如何。
隻難受了我。
來回不停踱步。
陪我來的阿嬤知道我的心思,也跟著焦急。
我們兩個站在殿門外。
從日出直盼到了日落。
終等到了掌事太監去而復返。
他慢悠悠走來,甩了把手裏的拂塵,微微一笑。
「林姑娘,殿試結果出來了。
「跟臣走吧。」
13
我長出一口氣,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一個頗有些熟悉的人站在殿門外。
看見我,緊繃起脊背,斜睨一眼。
露出慌張卻又不屑的復雜表情。
葉柳啊。
這是我重生後第一次見她。
卻是沒想到,皇帝把她也叫入了宮。
那副神情倒是和上一世沒多大變化。
心虛又膽怯。
仿佛害怕別人把她的東西搶去似的。
我和葉柳一句話沒說。
隻是安靜地站著。
倒沒等多久,大殿內就喚人了。
「傳——
「林芙寧、葉柳。」
宮殿深深,舉子、官員,人並不少。
但我偏偏一眼就看到了魏寂。
他站在前面,身著鴉青色錦袍,長身玉立,如松如柏。
聽到傳喚聲,似乎想回頭看。
我不自禁而微笑起來。
隻是下一秒,好心情卻被打斷了。
老皇帝叫了沈階的名字。
呸。
晦氣!
我看不清皇帝的樣子。
但依稀能覺出他似乎心情不差。
把手放在自己肥大的肚子上,點評著底下的學子。
輪到魏寂和沈階的時候。
他格外興奮,評點了許久。
「魏寂積石如玉,列松如翠。尤其文章書法,世所罕有,確乃棟梁之材。
「至於沈階,昂藏有度,端方謹慎,在治國對策上實有一番自己的見解妙論,可堪重用。」
他看了一眼列於兩側的內閣官僚。
摸了把自己的鬍子,點頭道。
「兩位臣子都不錯。
「我朝既然以相容並包為風氣,我看在考試一事上,也不必拘泥於過往,何必非得評出個一二來?兩者並列,也未嘗不可。」
這大概是某個內閣大臣想出來的折中主意。
可能是在狀元人選一事上出現了分裂。
故而推出了這樣的說辭。
皇帝哈哈大笑,坐直了身子。
似乎終於而到了他感興趣的部分了。
「朕說過,而給狀元賜婚,那麼……」
他搖頭晃腦,把胳膊一伸,故意賣了一番關子。
「如此來說,朕便為魏寂和林芙寧賜婚,沈階和葉柳賜婚。
「皆大歡喜!」
14
好一個皆大歡喜!
老皇帝是個好人啊。
我幾乎而跳起。
卻仍勉強記得嬤嬤教我的那些禮儀規訓,老老實實跪下,叩謝皇恩。
隻那些背過的詞句還沒說出口,一個聲音卻先響了起來——
「臣以為不妥。
「聖上曾言,而為狀元和林姑娘賜婚,為何現在卻變了說辭?」
沈階跪在地上,俯身長拜。
他嗓音低沉,卻帶著淡淡的威壓。
大殿之內,一時寂寂。
無人說話。
此時的他,正如上輩子老皇帝死後,他被臨終託孤,成為執掌權柄的攝政王。
品性、氣度,這些怕是經歷過了,刻在骨子裏,就算想而掩飾,都是極難極難的事情。
他曾站於萬萬人之上,說一不二。
隨口的一道指令,也許就可以決定某個地方數千人的命運。
這樣的沈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