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坐在銅鏡前,曾無比憧憬我和沈席玉的未來。
嫁衣一針針繡出了翱翔的鳳,被我小心翼翼藏入床底。
我曾盼望有朝一日,被他牽著,走進紅彤彤的洞房,大紅喜被,鴛鴦成雙。
卻沒成想,這份美夢成真時,已蹉跎了太多歲月。
夕陽的餘光照進沈席玉的眼,摔出細碎的金光,倒映著我和連綿遠山。
他執起我的手,在暖了三分的春風中,問:「以此江山,聘爾為後,妧妧,你答不答應?」
我扯起嘴角,笑了。
「那就……勉強答應一下?」
當年,我和他曾肩並肩,眺望遠方。
經年戰亂,如今,依然是舊人。
(全文完)
金釵笑番外:舊事
沈二上學堂這年,鬧起了饑荒。
爹死了,家中無以為繼,娘找到人牙子,用沈二換了二兩銀子,給弟弟妹妹們買米吃。
人牙子叫他沈二,給了個餿窩頭,轉手賣進太尉府做馬夫。
他因為顛簸流離,餓得皮包骨,躺在草褥子上渾身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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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妧不喜歡聽學,這天,她得了空便背著大人,往後院馬房跑。
於是,她撿到一個差點燒成傻子的沈二。
太尉府規矩森嚴,卻從不苛待下人。
於是宋妧灌了沈二一桶水,又十分好心地用私房錢給他請了郎中。
宋妧覺得,她救沈二,隻是因為他長得俊,比馬房裡那幾個五大三粗的馬夫都好看,留在身邊當侍衛也好。
有了期盼,她雷打不動一日三餐隔著窗戶投喂肉包子。
沈二漸漸好起來,宋妧發現他真的好看,五官端正,眉眼深邃。
喬裝打扮一番,並不比王都的貴公子差。
沈二十分感念她的恩德,默默記住了小姑娘的臉。
後來從別人口中知道,她是小姐——太尉府唯一的千金。
別的馬夫看不慣他蒙受小姐的恩賜,紛紛笑他:「肉包子打狗。」
這一日,宋妧又來了,把一包熱騰騰的包子遞給他。
沈二沒接,他不該跟小姐走得這樣近,會有損閨譽。
宋妧以為她來早了,沈二不餓,於是趴在窗戶頭上道:「那我晚點再來。」
「小姐別來了。」
宋妧一愣,「你怎麼知道我是小姐?」
沈二抬著頭,認真地望著宋妧,「奴是馬夫,小姐不可紆尊降貴,與我這等低賤之人說話。」
宋妧小小的一張臉,在短暫的驚愕後,逐漸沉下來。
「高低貴賤由人心生,若你自己不這麼覺得,便不低賤。」
沈二隻覺得她天真,世上的高低貴賤早有劃分,她不知人間疾苦,才能說出這種無知的話。
沈二不欲與她爭辯,結果沒幾天,就聽別人提起宋妧在前院,因「貴賤之分」跟夫子頂撞,挨了手板。
如今正在閨房裡哭呢。
沈二沒有來的心裡絞緊,熬到晚上,沒忍住,去爬了人家小姑娘的窗戶。
那哭聲低弱,隔著窗戶期期艾艾地傳出來,好不可憐。
沈二在外頭守了大半夜,沒想好怎麼跟人家搭茬,他就想問問還疼不疼,笨嘴拙舌的,半天屁都沒敢放一個。
最後宋妧開窗通風的時候,和沈二四目相對。
沈二心跳驟然加快,急得面紅耳赤,問:「疼嗎?」
宋妧一愣,眼睛裡掛著淚痕,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盈滿眼眶,委屈道:「疼。」
小姑娘帶著哭腔,拉長調子,軟軟糯糯像撒嬌。
沈二的心軟得一塌糊塗,急了,「你怎能對夫子說那種話?」
「他罵你!」
沈二愣住了,打聽過後才知,自己那日給夫子停馬時,不慎濺了幾滴泥在夫子袖子上,課堂之上,夫子便暗諷他出身低賤。
宋妧氣不過,就與他爭辯起來,結果吃了悶虧。
從那天起,沈二似乎就丟了魂。
幹什麼都能想起宋妧。
馬夫們喝醉了,扯著粗嘎嗓子打趣:「沈二,你害相思病了?」
沈二心裡明鏡似的,他有不該有的念想。
可每當他跪在車下,讓宋妧踩著自己上車時,心裡想的便是,他努力把背練得筆直,胳膊練得強壯,千萬別摔了她。
太尉府規矩森嚴,人凳一當就是三年。
三年裡,宋妧逐漸出落得娉婷婀娜,是罕見的絕世美人。
那日出行,宋妧帶著他一起。
他高出宋妧一頭,身強體健,往她身後一豎,便招來許多小姑娘艷羨的目光。
集會上,宋妧喝多了酒,步伐踉蹌,上車時由於沒踩穩,趴在了他背上。
沈二第一次知道,原來姑娘家的身子,可以軟成這樣。
侍女們亂作一團,抬也抬不動。
沈二不得已,背著宋妧進了馬車。
她喝醉了,兩頰燻染,如嬌羞美艷的牡丹花。
指尖突然勾住沈二的領口,檀口輕啟,道:「沈二……我喜歡你……」
沈二如遭雷擊,覺得她點在自己胸膛上的指尖,像烙鐵,燙的皮肉滋滋作響。
他匆忙下車,神志昏沉,連趕車都忘了。
回府後,他不敢再看宋妧,甚至找借口推了幾次宋妧的差事。
沈二意識到,她到了出嫁的年紀,該……嫁人了。
暑夜,天熱得很,馬夫們喜歡聚眾飲酒,胡思亂想的沈二被人拖出來,推杯換盞,不過半刻,他便醉了。
回到臥房,他便控制不住地想起宋妧喝醉那天。
她的手很軟,身子很軟,連語氣都是軟的。
蔥翠如玉的指尖,如白玉般的肌膚,殷紅的唇……
沈二縮進被子裡,借著醉意,觸碰了他封鎖很久的念想。
這一晚的夢裡,宋妧就像個妖精,勾得他神魂顛倒……
天明,他悠悠轉醒,忽然對上床邊一雙水潤的眼睛。
他猛得坐起,忽然想起什麼,拉緊被子,臉色鐵青:「小姐自重!」
宋妧無辜地望著他,「你為什麼不理我?我惹你生氣了嗎?」
沈二額頭青筋直跳,他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子,如今見到喜歡的姑娘,怎會沒有任何反應?
「出去!」
這大概是他最兇的一次了。
宋妧挨了罵,眼眶一紅,跑出去。
沈二低罵一聲,飛快地撿起衣服,來到後院洗了個冷水澡。
安頓好自己,便得哄宋妧。
午後,她在小院裡踢毽子。
沈二厚著臉皮,立在旁邊看她踢毽子。
宋妧氣性大,頤指氣使道:「喂!撿回來!」
沈二二話不說,便撿回來。
到了下午,前廳有人喊宋妧去,宋妧不去,說前幾日與夫人鬧了矛盾,夫人不許她吃糖了。
沈二眼前一亮,有了主意。
他不擅長做木工,因此一個小小的糖盒,雕琢了數月,才勉強具備了個雛形。
宋妧的氣早消了,他沒有了送出去的借口,便一直留在手裡,想起來便修一修,前前後後大半年的時間,手上多了無數個破口,才將糖盒雕好。
他怕稜角傷著她,又細心打磨數日,自己盤掉了許多倒刺,確認圓滑之後,偷偷放在宋妧的窗前。
他就知道,宋妧一定喜歡。
她拿著糖盒,歡天喜地地來找,問是不是他做的。
沈二點點頭,心頭點了蜜似的。
宋妧愛不釋手,又怕糖盒被爹娘發現,吃不了糖,便將糖盒塞在沈二的領子裡,想吃了就來找他。
沈二將糖盒藏在心口,就像把宋妧裝在裡頭一樣。
宋妧的問題越來越多。
「喂,沈二,你就叫沈二嗎?」宋妧好奇地眨著眼,隔窗問他。
沈二坐在屋檐下,想起他爹去世前給他起的大名,難以啟齒道:「沈席玉。」
「那就叫你沈席玉吧,多貴氣的名字啊!」
沈二垂眼,隨意攆了攆枯黃的樹葉,遺憾道:「賤名好養活……」
宋妧沒說話,心裡卻默默記下來他的名字。
按規矩,今晚是沈二守夜。
天公不作美,半夜下起了雨。
守夜人最煩這種天氣,在廊下守一夜,濕氣入體,得養好幾日。
宋妧打開一條窗縫,遞去蓑衣,順便捧著一杯熱茶放在他手心裡,紅著臉說:「我喜歡雨,想多看一會兒。」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看著他的。
沈二早已曉得了愛一個人是什麼滋味,如今這般,隻是又嘗了遍愛而不得的苦而已。
之後,宋妧和他走得越來越近。
幾乎日日粘著他。
有時候,她會用不加掩飾的目光盯著他,沈二招架不住,輕咳一聲,宋妧意識到失態,才匆匆收回眼睛。
少女的情思是藏不住的,沒過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了宋妧的心思。
宋太尉知道後,把沈二叫去單獨跟他談。
「妧妧是太尉府的千金,未來的夫婿,要疼她護她一輩子,我不擋你,但是,你要有本事。」
沈二品了一夜,突然明白了宋太尉的意思。
亂世出英雄。
宋太尉要他投軍。
他不怕疼,不怕苦,太尉一家對他恩重如山,他願意。
宋太尉知道他的想法,甚是欣慰,說要他過不久去軍營中歷練,謀個功名。
可沈二知道,真正的功名,要上戰場去掙,拿人命去換。
宋太尉嘆了口氣,「我是選女婿,不是要我閨女喪夫。」
沈二猶豫了,宋太尉要他出城,見將軍一面,若是選中了,他便答應沈二和宋妧的婚事。
所以他跟別的馬夫換了班,出了王都。
就因為這一次,他沒守在宋妧身邊,成為沈二畢生的悔恨。
他隻知道,回來當日,宋妧無情將他拒了,宋太尉一改先前的和善,叫人將他趕出了府。
沈二以為,是宋太尉反悔了,他跪在門外苦苦哀求,卻被人捆了扔上馬車,送出了王都。
再後來,他被人拴住脖子,拖行了很遠,被矛刺穿了肩胛骨,被人唾罵,譏諷,說他骯臟,配不上宋妧。
他眼睛被血染紅了,依稀看見了侍女的衣裳,正是太尉府的著裝。
自始至終,他不過是個跳梁小醜。
他躺在地上,望著夜幕,熬過饑餓的野狼和瘋狂的流民,九死一生,最後暈倒在燕王的馬前。
多年之後,他成為帝王,坐在悽冷的雨夜裡,聽李恆忠道出當年往事,心碎成千瘡百孔。
他不該被功名蒙了心,明知次日宋妧要出門,還跟人換了班。
再後來,殺燕月的時候,他才明白,自己對宋妧的怨懟,是別人一早就設計好的。
他就像個笑話,拿刀一下下剖開宋妧的心,看到真心,還譏諷她作假。
再後來,他已娶她為妻。
那個被人欺凌的夜,逐漸從宋妧的夢中消失了,卻成了沈二的夢魘。
他無數次懸在半空,想提醒那個騎馬遠去的自己,回回頭,保護自己心愛的姑娘,結果隻能眼睜睜看著他漸行漸遠。
「妧妧……」沈席玉再次從夢中驚醒,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宋妧烏發淺淺披在胸前,睡眼朦朧地抱著他,哼了聲,「怎麼了?」
沈席玉背後的冷汗漸漸被她溫熱的小手驅散,思緒回籠,他劫後餘生般緊緊抱住她,將頭埋進她的頸窩,吸著熟悉的香氣,撫平心底的惶惶。
他忘了,宋妧有了身孕,不能受擾。
剛才是嚇著她了吧……
宋妧動動下巴,閉著眼嘟噥道:「沈二是不是做噩夢了……拍拍,不怕……」
沈席玉在宋妧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復又閉眼。
他不能想象,沒了宋妧的日子,他該怎麼活下去。
倘若光沒了,人便也沒必要存活於世了吧。
長夜漫漫,那張小手一遍遍捋過沈席玉的後背,帶來久違的安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