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席玉抿著唇,沒有說話。
燕月笑出聲來,粗糙刺耳,「沈席玉,我真想不明白,天下美人多得是,區區一個破鞋,有何能耐把你迷得神魂顛倒?」
沈席玉沉著臉,眼底閃著烈烈寒光。
若不是燕月手裡掐著我,他必然要了她的命。
燕月視若無睹,幹澀的嘴唇貼在我耳邊道:「宋妧,我和你打個賭,你死後,看沈席玉能為你守身如玉幾年?」
我自始至終,沒有喊過一句,對她的挑釁,也生不起絲毫波瀾。
隻是靜靜盯著憔悴了許多的沈席玉,「沈二,你能答應我個事嗎?」
沈席玉眼睛緊緊盯著我,說:「好,我什麼都答應。」
「休了她。」
話落,場中一片寂靜。
燕月嗤笑一聲,「到底是後宅之中的女子,皇後之位,你覬覦已久了吧?」
我沒理她,靜等沈席玉下文。
沈席玉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與她,從未互許真心,亦無夫妻之實。休了便休了。」
燕月啐了一口,拉著我向後撤去,「說夠了吧,說夠了就——」
燕月的聲音戛然而止,東方破曉,照亮了她的手背上不知何時出現的劃痕。
一道道金光溢出雲層,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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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瞳孔映照著天光,閃現出一絲茫然。
少頃她筆直倒地,開始抽搐。
我木然低頭,露出衣袍下一把小巧的匕首,匕首上淬了千機引,隻要劃破一點點皮肉,她的命便也注定了。
燕月拽住我的裙角,瞳孔渙散,似有不甘。
四周的兵馬悉數圍過來,卻聽到沈席玉一句膽戰心驚地喝止:「都別動!匕首有毒!別驚著她!」
我捏著匕首,滿腔恨意驅使下,跪在地下,將匕首送進燕月的心臟。
第一刀,是為當初的沈席玉;第二刀,是為了我死去的孩子。
燕月吐出血色的泡沫,含混地吐出幾個字:「我不甘心……女人憑什麼不可以……」
我眉眼垂得低低的,輕聲說道:「我知道女子不易,但拿人心做祭,飽填自己私欲,你是罪有應得。」
燕月最後抽搐幾下,眼珠盯著我,蒙上一層翳後,不動了。
彌漫了一夜的煙火,在天明時,悉數散去。
沈席玉一步步走來,生怕嚇到我:「妧妧,松開手……」
我目光呆滯地仰頭看著他。
沈席玉咽了口唾沫,在我面前跪下,握住我冰涼的手。
「好妧妧,松開吧……她死了。」
皇帝跪下了,在他身後密密麻麻的兵馬如海浪般,頃刻間便也隨著他跪了一地。
天地間,隻有沈席玉的臉,倒影在我眼中。
血色掛在他臉上,斑駁滑稽。
隱忍一個月的情緒驟然開閘。
啪嗒,一滴淚落下來。
接著,響起我悲痛欲絕的哭聲。
12
二十歲這年,我成了腰板最硬的人,家中的兵權抵半壁江山。
沈席玉二十八,鏟除燕黨,成了實權在握的皇帝。
短短一年,江山頻遭劫掠,百姓貧苦,再無徵戰之力。
朝中的大臣再也沒有力氣為誰做皇帝誰拿兵權的事爭執,不出半個月,個歸各位,齊心協力為百姓生計出謀劃策。
父親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黑,這日又在母親面前發起了牢騷:
「開枝散葉開枝散葉,日日就是那些車轱轆話,妧妧為他沒了個孩子,他萬一找別人開枝散葉,我的妧妧怎麼辦?」
「行了,孩子的事,可不許再提。」
我出宮回府探親,剛走到門外,就聽見他們的談話。
回頭見沈席玉著一身明黃,正站在樹下,專心致志地給我編柳環,周遭圍了一圈花,迎風挺括,好看極了。
我折回去,道:「咱們回去吧,他們忙著,沒空見我。」
「好。」沈席玉如今什麼都依著我,跟當年的沈二一模一樣。
他把柳環帶在我頭上,捋順碎發,誇贊道:「妧妧好看極了。」
我摸摸柳環,毛茸茸的,已經很多年沒帶過了。
他晚些時候還要去勤政殿處理政務,陪不了我太久。
回宮時,途徑小巷,一個半大不大的孩子像個小牛犢一樣沖進沈席玉懷裡。
沾滿泥巴的手印在沈席玉華貴的衣裳上,留下兩個黑漆漆的手印。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和沈席玉都愣住了。
孩子母親匆匆趕到,嚇得臉色慘白,跪倒在地:「陛下恕罪,孩子年幼無知,求您饒他一命。」
沈席玉緩緩低頭,五指落在小孩兒稀疏的頭頂,分外小心地揉了揉,「多大了?」
「三歲。」小牛犢奶聲奶氣地回道。
沈席玉蹲下,若有所思地握著他的小手,像是稀罕一個寶貝,「叫什麼名字?」
「小牛。」
他母親爬過來,抱住孩子的腰,「陛下,孩子餓了,草民要帶他回家了。」
說完緊張地扯著孩子往回走。
誰知沈席玉竟握著孩子的胳膊,失了神。
沈席玉兇名遠揚,人盡皆知。
他母親一時慌了,哭出聲,「求您饒過我們吧!」
孩子感知到母親的不安,也哭出聲,喊著「爹……」
場面瞬間亂作一團。
眼看他把人家嚇著了,我輕輕搭在沈席玉的手上,「沈二,放開他吧。」
沈席玉身子一顫,猛得回神,無措地望著我。
那一刻,我看到的他眼底的癡望和痛苦。
我又重復了一句:「讓他們走吧。」
沈席玉怔怔松手。
婦人抱著小孩匆匆逃離,隻剩下我和跪在地上的沈席玉。
風無聲拂過窄巷,天光正好,卻照不進人心裡。
良久,他捂住眼睛,嘆了口氣。
我紅了眼眶,遲疑片刻,緩緩抱住沈席玉。
張開嘴,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進宮前,我曾與父親促膝長談。
他說沈席玉當年一出王都,就被燕月給盯上了。
他能撿回一條命,是燕月算計好的。
加之當年父親的確說了狠話,斷了沈席玉的念想,經燕月日復一日挑唆洗腦,沈席玉黑化地徹徹底底。
春日多雨,我親眼看著沈席玉的舊傷發作起來,疼痛難忍。
燕月為了控制他,下了慢性毒藥。
偶染風寒,便咳得直不起腰來。
若不是最後,沈席玉和我父親一拍即合,徹底拔除燕月的勢力,他恐怕命不久矣。
他吃了太多苦。
倘若人的一生,要陷在過往的痛苦的裡,止步不前,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13
我住在勤政殿不遠處的一處小殿裡,沒有名字,白日陽光正好,也很清凈。
沈席玉下了朝,便與我龜縮在此,大門一關,倒像對尋常夫妻。
這日入夜後,我在殿裡燃起了香燭。
沈席玉踏月而歸,推開門,室內暗香浮動,暖帳飄揚。
我並膝坐在床上,披一件薄紗,略施脂粉,赤足細腰,無一掩藏。
我靜等沈席玉穿過重重帷幔,站到我身前。
他步履很輕,在最後一層帷幔前,停住了。
「妧妧……你——」
我沒有說話,隻是定定望著他的影子。
沈席玉的手伸過帷幔,半天,嘆了口氣,「妧妧,今夜……我歇在外頭。」
說完轉身朝外走。
「我好冷。」
簡簡單單一句話,瞬間定住沈席玉的背影。
「你不進來嗎?」
沈席玉呼吸加速,聲音嘶啞:「妧妧……」
「還是你嫌棄我不清白——」
話音未落,沈席玉已沖入帳子。
他像個失了理智的蠻牛,扔掉外袍,抱住我倒進床裡。
束發的紅綢落在肩頭,墨發勾纏,鼻息交融。
我們四目相對。
沈席玉眼眶紅了,「妧妧,我做了錯事……我不配。」
他還在為李恆忠的事自責。
我摸了摸他鬢角倏然出現的一根白發,「不是你的錯。」
「倘若我再仔細一點……我們的孩子不會死。妧妧,對不起。」
我攬住他的脖子,輕輕拍了拍他,「沒關系,我不會怨你,孩子也不會怨你的。」
我主動吻住沈席玉,試圖撫平他心底的傷痛。
久違的情愫頃刻間炸開,沈席玉扯爛了床上垂落的帳子,一遍遍吻著我手背,我的額頭。
待到最後一刻,我習慣性地繃緊了身子。
沈席玉明白我的擔憂,輕輕吻在我耳邊,說起那句重復了一千遍的話,「妧妧,你是天底下最清白的姑娘。」
我抱著沈席玉的脖子,閉眼流下一行清淚。
手指在他的疤痕上停留了一夜,它隨著主人的體溫,變得熾熱滾燙。
臨窗的玉蘭花飽經一夜風霜,花蕊因水珠的洗禮而變得越發嬌艷。
花瓣攢滿了露水,撐不住了,風一吹,便匯聚成股,一滴滴落入春泥。
天光照進窗隙,勾勒出床上有兩個緊緊相擁的身影。
我動了動身子,沈席玉便輕輕吻著我的耳郭,濕熱的氣息灌進耳蝸,「妧妧。」
「累……」我閉著眼,發出委屈的控訴。
「是,沈二不好,讓妧妧受累了。」
有沈席玉陪著,夢魘漸漸離我遠去。
回籠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沈席玉不見了蹤影,我起身,宮女魚貫而入,按部就班地服侍我沐浴更衣。
想去許久未見母親了,簡單用過午膳後,我回了太尉府。
還未進門,就聽見父親的咆哮:「他這是先斬後奏,無禮!」
我悄悄探出頭,就見父親的煙鬥敲得桌子咔咔響。
母親眼尖的發現了我,搖搖頭,示意我不要進去挨罵。
「嶽父大人,我想娶妧妧為妻。」父親臭著臉學沈席玉說話,「誰是他嶽父!」
我一愣,難道……沈席玉來過了?
母親給了他一個眼神,「好歹問過妧妧的意思……」
「妧妧是我太尉府千金!他……他……他……」
「他是妧妧心愛之人。」母親補全了後面的話。
父親來回走了幾圈,語無倫次,「他親口承認,入府第二日就看上了我閨女!登徒子!不知羞!我能便宜他?」
突然,我被人扯進一個角落,捂住了嘴。
熟悉的氣息傳來,沈席玉笑瞧著我,在我額頭小啄一口,「你怎麼跑出來了?不累嗎?」
我拽住沈席玉的袖子,紅著臉嘟嘟噥噥道:「誰允許你來我家了?」
「我想娶你。」
心臟不受控制的一跳。
我避開他炙熱的目光,耳根滾燙,「你空著手上門嗎?」
沈席玉一愣,一張俊臉上出現了少有的呆滯,進而流露出狂喜,「妧妧,你答應了?」
我哼了聲,「你還從來沒跟我提過親呢……」
沈席玉一把抱起我,嚇得我大叫一聲。
太尉府的最高處,是一座三層的小樓。
從這兒可以俯瞰整座王都。
他帶著我躍上房頂。
此時,日頭已然偏西,金輝遍灑。
經歷天下易主,王都依然不改當年的紙醉金迷。
一條河穿成而過,金光粼粼,穿紅甲的守備軍列隊而過,王宮立於夕陽之下,巍峨壯麗。
再遠,便是連綿起伏的山巒。
風吹起了我的頭發,沈席玉從袖子裡掏出一枚鳳簪,熟練地為我挽起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