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盤死棋,無局可破。
好好的姑娘,是活生生被困死了。
17
故人相繼離去,日子也隻剩下了熬。
熬時間,也或許是熬命。
姜芙離開後,溫聿整日埋頭在御書房裡,議國事、批奏折……
他一刻不敢停下來,該用一生完成的事情,恨不得用十年完成。
他是勤勉的皇帝,隻有每月的十五,才會來坤寧宮待一晚。
燭火搖曳的宮殿裡,他看著他的兵法,我讀我的經史。
等梆子敲過三更,我歇在床上,他歇在軟榻上。
彼此的距離,比銀河還要涇渭分明。
陰差陽錯的命運裡,我與他結發為夫妻,彼此也曾努力要相愛。
可走到最後才明白——
這世上所有事都可以努力,唯獨愛無法天道酬勤。
正如這些年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過去,唯有樁樁變故橫在我與他的心裡。
景和二十九年,駐守邊疆的大哥,帶佑寧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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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邊疆的孤兒,這些年被大哥養在身邊,教他槍法,教他排兵布陣,視如親生。
已經十七歲的永基也被溫聿帶在身邊,教他為君之道,教他治國安邦。
每當佑寧和永基一起練槍時,不再年輕的溫聿和大哥,才會浮現出久違的鮮活笑容。
我隱隱約約地覺得,他們是在盼著些什麼。
同年四月,宮苑杏枝探頭。
正在上朝的溫聿,一頭從龍椅上栽了下去。
太醫說。
油盡燈枯,無力回天……
夫妻二十一載,也曾共飲合巹酒,竟也無法共白頭。
看我淚如雨下,溫聿強撐著笑意:
「宛辭啊,別怨朕,累了這麼多年,也該歇歇了。」
我疼得渾身顫抖,最終,卻笑得粲然。
十歲繼位的溫聿,接手的是怎樣的一個江山?
國庫空虛,民不聊生。
前有寧王擁兵自重,鎮北候權傾朝野,後有邊境動蕩不安,北羌虎視眈眈……
他如今,年歲不過四十,卻已病入膏肓。
隻因一生以身燃燭,掌江山、收失地、肅朝堂……
為的就是朝政清明、海晏河清。
讓下一代的繼承人,不再重復我們這代人的命運。
也讓下一代的有情人,得以終成眷屬,得以恩愛共白頭。
鮮血鋪長道,忠骨築廟堂。
他一生不負祖宗基業,不負這社稷江山。
唯一的遺憾,便是那年杏枝探頭的宮苑,沒有抓緊那束明媚張揚的春光。
帝王不能言情愛。
這一生的愛而不得,便全數葬在被他珍藏多年的那枚荷包裡了。
先皇駕崩,永基繼位,定國號永安。
佑寧襲爵忠勇侯的那天,大哥在院子裡舞了一天的槍。
傍晚,他抱著珍藏多年的那壇桃花酒,坐在樹下喝了又喝。
喝到最後,笑著醉去,再也沒有醒來。
那酒,是他親手釀的。
摘採於灼灼桃花,隻盼宜室宜家。
他是將軍,一生保家衛國,不負沈家忠勇。
他也是凡夫俗子,也曾滿心歡喜,等乖巧軟糯的心上人從北羌歸。
與她共飲合巹酒,恩愛兩不離。
溫昭走了,使命還在。
為這肩上的擔子,他又孤零零地守了好多年。
直至時和歲豐,山河無恙,他忠守的帝王也走了……
大哥這一生,不曾負江山,不曾欺君主。
可他心裡也悔啊。
身已許國,再難許卿……
碧落黃泉再相見。
他得好好給那個乖巧恬靜的姑娘賠罪呀。
18
先皇是個好皇帝。
一生嘔心瀝血,將前朝打理得秩序井然,不需要我這個太後垂簾聽政。
永基也是個好皇帝。
他知先輩守江山的不易,上位後推行新政,又特意開創女學。
永安三年,前朝大臣們開始張羅立後之事。
看著案桌上的一摞摞畫冊,永基欲言又止:
「兒臣要挑選什麼樣的皇後,是忠勇將門,還是世家大族……」
我淡淡笑著:
「那自然得是永基喜歡的女子。」
「可以嗎?」他有些驚訝。
「太傅總教導兒臣,中宮乃國之根本……」
我點點頭,笑得柔軟:
「你們這一代,可以了。」
最終,意氣風發的帝王迎娶了戶部尚書的嫡長女姜敏。
按照以往規矩,姜敏本是不適合做皇後的。
她是已故丞相的孫女,歡雀好動。來慈寧宮請安的那天,又踩了裙擺整個人摔在地上……
可有什麼關系呢?
鬧笑話有什麼關系呢?不愛學宮規有什麼關系呢?
隻要永基喜歡她,她心悅永基就夠了。
隻要結發夫妻,兩相恩愛,這就夠了……
上一代人的意難平啊,終於在永安三年得以終結。
大哥、溫昭、姜芙、溫聿……
你們看到了嗎?
你們看到了嗎!
19
國泰民安,有情人恩愛廝守……
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一切該如願落幕的,不料命運弄人,又親手抖落出物是人非的往事。
永安五年,盛夏連日暴雨,溫昭生前的公主殿受損嚴重。
永基怕我難過,連忙命人去修。
宮人收拾舊物,找到了一封被油紙包裹完好的書信。
我顫手打開,是無比熟悉的簪花字跡。
那是怎樣的心情?
是混沌初開,天光乍現。
是絕望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姜相不曾害溫昭!
姜相,他不曾害溫昭啊……
【休言女子非英物,羅裙無處請長纓;此生願系胡馬頸,以死怒振河山傾。】
從頭到尾,溫昭就沒想過活著回來。
——你們想做的事情,就盡管去做。你們做不到的事情,就由我來做……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我該想到的。
溫聿,我們都該想到的!
溫昭前往北羌和親,許多事情本就是姜相親力親為。
禮單是他與戶部商議定下的,婢女是他千挑萬選派去照顧的……
而那把出自丞相府的匕首,其實是姜芙親手交給遠嫁的溫昭,讓她用來防身的。
姜相償的,從來不是溫昭的命。
而是先帝託孤的信任。
他這一生,居高位,扶幼主,守江山。
最後不惜舍生取義,是在用死亡的方式,為帝王肅清朝堂上的黨派之爭……
傾盆大雨裡,我蹲地痛哭。
哭命運殘忍,也哭造化讓人進退兩難。
明明能說清楚的。
偏偏呢!
有的不忍問,有的不敢說,有的不能辯……
我們這代人啊,被困在各自的使命和宿命中,不惜豁了命地守江山、收失地、肅朝堂。
可最後呢!
用畢生心血譜就的江山萬裡長卷,細看卻是——
忠義癡情如雲煙。
物是人非難重演!
20
很多年後,我已經老了。
春天花開的時候,便強撐著身體,坐在殿外曬太陽。
從日出到日落,盯著四四方方的天,盯著宮苑的花花草草,看了一天又一天。
我不愛花草,不愛這四四方方的天。
做這一切,隻為打發時間。
七歲進宮,十五歲成皇後,三十六歲入慈寧宮。
這看似輝煌的一生,到最後,我卻什麼都沒有。
唯一擁有的,就隻有時間。
那永遠用不完的,讓人心生絕望的時間。
曾經我不明白,為何太後生前總要抄佛經。
現在終於懂了,那些回不去又前行不了的事情,隻能寄託給神靈。
日子又過了很久。
半夢半醒中,似乎又回到了那鳥雀啾鳴的春日。
面如冠玉的溫聿,一把長槍竟舞得出神入化。
旁邊的大哥滿意點頭,筆直的背影像極了常年不敗的松柏。
軟糯乖巧的溫昭,提著裙擺踩在他的影子裡,眉眼盡是歡喜。
穿著緋紅春衫的姜芙,正坐在杏枝探頭的窗前,將這紛繁春日仔細入畫。
見我一步一步,欣喜跑去。
少女畫筆一扔,起身歡雀大喊:
「沈宛辭,我們等你好久啦!」
春日明凈,杏花疏影。
眾人言笑晏晏,眉眼一如少年。
一如少年!
(完)
【番外·永基】
前朝大臣又鬧起來的那天,我拉著敏兒在慈寧宮躲清靜。
登基以來,不乏有讓我「廣納後宮,綿延皇嗣」的奏折。
理由千篇一律。
說什麼大周開國以來,就沒有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帝王。
勸了幾年,見我不為所動,朝臣們氣得捶胸頓足,更有老臣要撞柱以死相諫。
聽聞消息,敏兒領著三個皇兒從坤寧宮趕來。
又當場傳了太醫站在老臣身邊,說是萬一沒死還可以救治。
話音剛落,朝臣們也不鬧了。
他們這些人,都是父皇生前敲打過的,很有分寸。
如今江山安穩,四海朝拜,又有女子入朝為官。
這群老腐朽大抵是閑得沒有事做。
便裝模作樣地勸一勸,鬧一鬧。
如此,也算不負先皇的賞識和信任了。
我把這些事情當笑話講給母後,母後連連搖頭,笑罵:「你這個混小子。」
笑著笑著,她又落下淚來:
「你們這代人有福氣,比你父皇和舅舅有福氣……」
這些年,母後心裡是有牽掛的。
即便後來很老了,經常犯糊塗,還是不忘拉著我的手,一遍遍地叮囑:
「你要好好治國,這江山是一代代的人用命換回來的。」
「要守好它,一定要守好它……」
有時,她又拉著敏兒的手,一遍遍地央求著:
「你別恨他,別恨他,他這一生,也苦得很……」
我知道,母後又把敏兒當作姜芙姨母了。
姜芙姨母喜歡父皇,是我長大才知道的事情。
在我印象中,父皇與母後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幼時,我以為天下父母都這樣。
直到我有了敏兒,又有了三個皇兒,才徹底明白——
父皇和母後這些年的相處,不像夫妻,更像是兄妹!
我曾壯著膽子問母後:
「難道您不愛父皇嗎?」
「難道這幾十年的陪伴,您就從來不曾動心嗎?」
本以為母後會訓斥我沒大沒小,可她卻慈愛地笑了,語氣裡盡是惆悵。
她說:
「我們那代人,不愛才是幸運啊!」
說完,她的目光又落在一幅畫上,那是姜芙姨母生前所畫。
杏花紛繁的春日裡,五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少女,笑得肆意明媚。
他們鮮衣怒馬,也曾意氣風發桃園結義,也曾滿腔熱血大展宏圖。
我不知道母後在想什麼,隻看到她淚眼模糊。
或許,她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時光。
這些年,她守在慈寧宮裡,種花養草,偶爾抄抄佛經。
可我知道,她不快樂。
即便有三個皇孫陪著,即便我和敏兒侍奉跟前。
她無比知足,可還是不快樂。
即便民間大興女學,廟堂亦有羅裙,街頭巷尾盡是沈家女兒以命報國的傳唱。
她無比欣慰,可還是不快樂。
直到又一年春日,宮裡杏花紛繁。
我和敏兒折了幾枝,打算給母後送去。
走進慈寧宮,卻發現她坐在殿外的臺階上睡著了。
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歡喜和滿足。
和煦春風吹著院中的花草,風中是恬淡的清香。
我想,我的母後啊。
一定做了一場最圓滿的夢。
在這個杏花簌簌的春日裡,與心心念念的故人們相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