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姻緣殿。
玉宸道君最近釀的酒越發苦了,我不用偷,他自己送給我的。他撫著白胡子道,這一瓶叫忘情,因為情之一字,太苦太苦。
他素來文縐縐的,我懶得多聽,抱著酒壇子一溜煙跑了。我原想留一點給無闕,但實在太苦,我就自己喝完了。喝完醉醺醺趴在無闕的桌案前,喃喃道:「忘情……」
他靜靜地看著我,問我:「玄冥仙君要與慧柔仙子成親了?」
我心說何止呢,還有幾十號仙君,但茫茫然間,我想起天後娘娘溫和囑咐天帝陛下的模樣,想起那句「珍重」,哭得難以自拔,我哽咽地對無闕說:「為什麼會這樣啊?」
全天庭都變了,隻有無闕,一襲華美紅袍,金線繡成的精致鴛鴦在他袖口,卻也不能讓他看起來鮮活熱鬧一點。
無闕的眉眼是真真好看,我越看越覺得他才是仙界當之無愧第一美人,我說:「無闕……」
你不會變,對嗎。
一百年而已,我總能找到辦法的。
他總是寡淡又拒人於千裡之外,此刻卻柔和著眉目,伸手挽了挽我額前的碎發:「天帝陛下與白龍王身上的紅線,皆是人為。」
我喝懵了,都未反應過來。
他垂著眼道:「……劫難過後,我觀玄冥仙君身上的紅線,有生長跡象,想來與你也正是契合,恰成一對。」
我茫然不解,無闕卻覆上我的眼睛,溫聲哄我:「睡吧。」
無闕從來沒有對我這麼溫柔過,他是性子不錯,但以往最多也就是安安靜靜地聽我說話,再遞給我一包我愛吃的點心,這次卻不太一樣。
我這一覺果真睡了很久,睡了三天,睡到天帝陛下本該舉行的封後大典。
醒來時我正在帝宮,天帝爸爸和天後娘娘都坐在我身側,天帝冷著一張臉,問我:「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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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啊?」
他不由分說地將什麼東西頂在了頭上,然後隨手一揮,一道雷劈下,電光澆了他滿身。
我這才看清他頂著什麼:「……爸,這不是人間的引雷針嗎?」
他眉目不動,又是一揮。
一道天雷、兩道天雷……整整兩百道天雷過後,即便是天帝陛下,衣袍也焦黑一片。
他說:「二十道還你,還有一百八十道,還給婉容。」
婉容是天後娘娘的名字,她看著天帝陛下,先是笑著,片刻後卻不知不覺落了淚:「您不必如此。」
天帝的眸中湧動著一些心疼與自責的神色,也沒管精神恍惚的我,對天後娘娘道:「我已讓司命對那仙侍用了搜魂,相信很快就會水落石出,這段時日,辛苦你了。」
搜魂是在天庭裡也十分殘忍的手段,是要進入識海,將記憶全部翻找一遍。
用通俗點的話來打個比方,就是把別人的身子拆開,一根一根查看別人骨頭是否完好。
這是一個會讓人極度痛苦,卻能有效尋得真相的過程,隻是在我印象中,哪怕是罪行滔天(當然天庭基本上沒有這種)的仙官,天帝陛下也從不用這種手段。
我這才反應過來:「您不中邪了?」
天後娘娘解釋:「天界眾仙都恢復正常了。」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我迷迷瞪瞪:「怎麼忽然……」
天帝陛下和天後娘娘忽然沉默了。我沒注意到他們的沉默,因為此時帝宮的宮門被敲得砰砰響,我聽到了許多人的聲音,最熟悉的便是一道一把鼻涕一把淚丟人至極的哭腔:「陛下!我的女兒比那勞什子仙侍要大個幾百歲,她居然連我都不放過,陛下我東海白龍王簡直晚節不保,您要替我做主啊!」
我爹成功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隨後便是東極青華大帝幹巴巴又失魂落魄的附和:「晚節不保……」
這場兵荒馬亂持續了許久,我被迫帶著營業微笑的痛苦面具,安慰這群一想到自己曾經和天帝搶女人就瑟瑟發抖的可憐仙君。
很快,搜魂的結果出來了。
慧柔這個身份沒問題,但她被奪了舍,身體裡還有兩個意識,一個叫「系統」,一個就是「慧柔」,真正的被奪了舍的慧柔,醒來後一直在號啕大哭。
天帝陛下把「慧柔」和「系統」拎了出來,帶到了天庭專門用於刑罰的地方。我也終於得了空,問天後娘娘:「娘娘,我醉酒之前不是在姻緣殿嗎,怎麼回來了?」
天後娘娘道:「月下仙人把你送過來的。」
我點頭,有些疑惑這些仙官怎麼忽然恢復正常了,但我沒問,一種新的沖動出現,讓我久違地興高採烈起來。我嫌棄地推開了要與我父女情深的父王,又草草安慰幾句雖然中招晚隻來得及下一場彩虹雨但依舊十分自閉的寧澤,就迫不及待地往姻緣殿趕去。
我最高興的時刻,要和無闕一起。
不知道無闕是否知曉真相,若是知道,我讓他告訴我;若是不知道,那我就和他一起去問別人。
總之——
我推開姻緣殿的大門。
無闕不在。
我笑容一頓,才發現天帝陛下居然在,身邊還跟了一個神色冷峻的黑衣仙君。天帝陛下似乎沒想到我會忽然到來,向來泰山崩於前面色不改的他,忽然顯現出了一點狼狽。
我有些奇怪:「您不是去幹正事了嗎,怎麼在這啊,是來找無闕的嗎?對,無闕呢?」
天帝陛下眼神復雜地望著我,片刻後卻又撇過眼。他身邊的黑衣仙君欲言又止,最後隻是搖了搖頭,似是不忍地低下眼。
我心大,我神經粗,放蕩不羈小白龍從不糾結他人心裡的彎彎繞繞。龍生嘛,就該快活一點,不在意那麼多細枝末節,才能活得自由自在。
但這是無闕啊。
我腦子嗡嗡地響,又問了一遍:「無闕呢?」
天帝陛下說:「霂兒,天庭該有這麼一劫。司命早就算到過,隻是不知來早來晚。」
黑衣仙君說:「劫難,度過的辦法有很多,但每一個都該付出代價。」
比如,靜靜等待一百年,直到慧柔死去;比如,按玉宸道君所想,用天庭半數仙子的畢生仙力,耗費五十年釀一罐「黃粱夢」
,喚醒仙君們;再比如,隻要一個願意犧牲的月下仙人就好。
月老隻能結人良緣,不可斷人姻緣。
無闕沒有什麼朋友,他的姻緣殿空蕩蕩的,一直沒人來訪。黑衣仙君算一個他私交還不錯的人,名號度厄星君。
他說,無闕剪斷了慧柔仙子身上所有的紅線。
我問,剪斷了會怎麼樣呢。
度厄星君說,擅用職權,神格隕落,煙消雲散。
——這就是代價。
天庭清醒的神仙痛苦一百年,又或者多數神仙耗費半身仙力,又或者是隻要一個神仙,隻要一日。
他願意煙消雲散。
我問:「為什麼啊?」
度厄星君帶我去了一座仙山,在仙山頂端,我看到了一塊光禿禿的石頭。
他說:「無闕原身是一塊無闕石頭,修行千年,一朝飛升。」
什麼叫無闕靈石,無情無愛,無喜無悲,無痛無感,他天生無闕,最合適做月老,斷人離合,公正清醒。
我在石頭邊看到了一根被編得亂七八糟的紅線,端端正正地擺在靈葉上,像是什麼稀世珍寶。
我抱著石頭和紅線回了姻緣殿,路上遇到了貪狼星君玄天樞,他叫住我,神情有些復雜,別扭地說:「昔日你送給我一根廢棄紅線編成的死結,我嫌棄至極,轉身想扔;如今卻是你不計前嫌,我還得感謝你,再說一句對不住。」
我定定地望著他,舉起那根紅線:「是這個嗎?」
他迷惑地看了紅線好一會,說:「我記不大清楚了,但當時無闕仙君不是要走了嗎?」
玄天樞說,月下仙人問他,如若不願意拿著,可否轉贈給他。
玄天樞撓了撓頭:「他對我說,他很喜歡蝴蝶。」
昔年我一邊朗誦我的日記一邊神氣地對無闕說,我送了玄天樞一個紅線編成的蝴蝶,這便是我做的「羽織」
了。
那隻蝴蝶,端端正正地擺在他身邊,如今被我捧在掌心,鮮艷如初。
我坐在姻緣殿,想起我問過他,無闕無闕,你能不能看到自己的紅線?
他說他沒有。
我沒有深究過,直到度厄星君告訴我,世間萬物皆有姻緣線,隻有無闕靈石,因為無情無愛,沒有這根紅線。
我說「噢」。
天後娘娘告訴我,神仙不會生病,若是生了病,肯定自己知道原因。
無闕生過一場大病。我冥思苦想他的病是什麼,直到司命星君跟我說,無闕天生孤煞的命格,有了偏移,他紅鸞星動,呈的卻是難得一見的守護星象。
紅鸞星動,說明無闕的指間,彎彎繞繞的,長出了一小截姻緣線。
無情無愛的無闕靈石怎麼可以有感情,還妄圖長出姻緣線。萬物有命,天道不容,他傷得很重,隻是藏得很好,我便以為他已經痊愈了。
所有人好像什麼都知道,憐憫地望著我,告訴我很多我以前一無所知的事情。
可是他們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坐在空蕩蕩的姻緣殿,直到天帝說,姻緣一事不可無人掌管,會有新的月老接任。
我沒有哭鬧,沒有死皮賴臉求著不要,而是靜靜坐了很久,然後說:「我來吧。」
天帝一開始不同意,後來父王去找他,天後娘娘去找他,玉靈仙子去找他,玄冥仙君也去找他,他看了我許久,就同意了。
我不是天妃了。
雖然也不是月老,但是在做月老的工作。
我做得也不好,手忙腳亂的,根本沒有無闕一半利索。
我記性不大好,喝醉酒後就不記事了。後來我在鏡子裡,發現自己的眼瞼下有一點很小很小的紅痣——這麼文藝的東西我以前可沒有,我點了點紅痣,看見一隻透明的蝴蝶飛了出來,它翩躚起舞,落在我耳畔。
人間的戲法,我纏著無闕要他學,他當時木著臉說,仙力不是用來做這個的。
我聽到無闕的聲音,說:「皎皎,別哭。」
我才發現我哭了。
司命星君看不到自己的命格,月老算不到自己的姻緣,小白龍也感知不到自己的眼淚。天行有常,萬物如此,那日我還在死纏爛打著無闕,對他說,人間的小孩哭了,親近的人都是用戲法哄的。
他沉默許久,我也不以為意,很快就去看別的東西了。
天庭第一小白龍從不掉眼淚,三百年來快樂似神仙,有一點點不高興,見到無闕,也就好了。
唯一一次落淚,他不在我身邊,精心準備的戲法,根本哄不好我。
我一直哭一直哭,哭一次就能聽到蝴蝶用無闕留下的聲音對我說:「皎皎,別哭。」
父王來找我,一進來嚇了一跳,對我說:「乖女兒,你別哭了,姻緣殿都要被你淹了。」
我認真地說:「我想聽無闕的聲音。」
他就不勸我了。
我晚上抱著那塊石頭,認真地點點他,說:「原來你真是石頭變的啊。」想了想,又唉聲嘆氣道:「可是你一點也不像石頭,倒是像琉璃石。」
玄冥仙君寧澤也來找過我,猶猶豫豫半晌,才說:「霂兒,其實我早該告訴你,你當時雖未開情竅,外面傳你我二人你也不否認,但你應當……已經心有所屬了吧。」
他鼓足勇氣才說,如果我不介意,他可以照顧我。
我說:「你還是把我當妹妹吧。」
然後心想,連寧澤都看得出來我喜歡誰,為什麼當時我看不出來,無闕也看不出來呢?
我沒看出來是一個意外,但無闕沒看出來,肯定是無闕太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