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醫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氣得胳膊一甩,嘴癟著要哭似的,看我將裴曜扶了起來,卻又猛然沖過來,一把奪過床邊的軟枕,送到了我面前:「你,快把它給將軍墊起來!」
哎喲,真是謝謝了。
還真多虧她手腳快,她要是手慢上一點,我就自己把它拿過來給裴曜墊上了。
「真醫正,裴某現在無礙,如果……」
「如果我以後進了將軍家的門,地位會在她之下嗎?」
女醫絞著手帕,哀怨地看著我:「救命之恩,難道比不過一個以色侍人的小妾嗎?」
哈?
我一臉震驚地轉頭去看裴曜,卻見他表情莫測,深深看了此女一眼,無悲無喜道:「真醫正,你對裴某有救命之恩,裴某必有厚報,然裴某似乎未對你言及婚姻之約,你這揣測,卻從何來?」
女醫滿臉震驚、受傷、無措的表情,滿眼的淚奪眶而出:「將軍昔日在山洞中被我所救,我已經和將軍有了肌膚之親,你身上至今還有我留下的手帕,難道將軍不願意對我負責嗎?」
山洞?
肌膚之親?
裴曜默了默,從懷中掏出了一塊手帕:「真醫正所說,可是此物?」
我一看那手帕,愣住了。
這不是我在御榻上醒來以後,發現身上遺失了的手帕嗎?
在夢中,我確實用它給昏迷在山洞中的裴曜敷過額頭……
它沒有落在御榻上,倒當真跑到了萬裡之外的裴曜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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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怔愣難言,那邊女醫已經跳了起來:「就是它!這塊,就是我的手帕!」
(廿一)
「你的?」我是對這女醫的忍耐實在到了極限,「這上面圖案你可認得?所用刺繡針法為何?劈絲幾股?」
女醫被我問得語塞,嘴癟了癟,又嘴硬道:「這上面繡的就是我百濟國的傳統圖案!至於什麼針法,我哪裡知道。娘子去吃雞蛋的時候,還要去管下蛋的母雞是怎麼將它生下的嗎?」
我看著絲帕上的寶相花圖案,實不知我大唐的紋樣何時成了她百濟國的傳統圖案,腦筋直跳,正想回嘴,裴曜卻忽然拉住了我的手:「無妨,反正如今也沒有百濟國了,隻有我大唐的熊津都護府罷了。」
女醫如遭雷擊,愣在了當場,眼淚噼裡啪啦直往下砸來,半晌,猛然抬起頭問裴曜:「真妍是亡國之女,便連進裴將軍的家門也不配嗎?」
「那手帕明明就是我……」
我正要說出真相,裴曜卻又捏了捏我的手阻止我發言,自己卻說:「裴某未有此言。」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裴曜,不知他究竟何意,隻反問那個自稱真妍的女子:「你說你救了裴曜,還和他有了肌膚之親,卻不知你是怎麼施救的,救他的地點又在何處?」
真妍哼了一聲:「人皆知將軍當初是被仙子醫女所救,眾所周知我在國中素有仙子醫女之名,將軍不是被我所救,又是何人?難不成是你?那昆侖奴與你一個鼻孔出氣,定已將他發現將軍時的情形悉數告知。你要冒充仙子醫女嗎?卻不知你有什麼可以稱道的醫術!」
我氣得頭上冒煙,幾乎要將真相說出,裴曜卻又拉了我一把,反對那真妍道:「好,此事裴某定給真醫正一個交代,不過珠珠兒是裴某心愛之人,裴某不會讓她寒心,不如真醫正先去休息,讓裴某獨自開導她一番?」
真妍破涕為笑,最終扭扭捏捏地走了出去,臨了還翻了我一眼。
裴曜給了徐副將一個眼色,後者沖他微微點頭作為回應,帶著三丙,悄悄下去了。
他們一走,我便一把甩開了裴曜的手,指著他手裡的帕子:「此乃我貼身之物也!」
裴曜笑著點頭:「我知。」
嗯?
裴曜咳嗽了兩聲,笑著捋了捋我頰邊的鬢發:「我曾在娘子身上見過此物。娘子最喜寶相花,愛紅色,擅畫,喜食東市胡人賣的油酥胡餅。我都知。」
我愣住了。
「你如何得知?」
他卻不答話,反問我:「那天在山洞中,救我的,真是娘子?」
我卻猶豫了:「我也不敢肯定那究竟是真是幻,不過我確實在夢中到過一處海邊山洞,用貝殼蒸水喂哺於你,還用石頭砌了墻防風,又為你脫了身上濕衣。我似乎有夢中魂魄離體之能,還能……還能傳遞事物。」
裴曜點了點頭:「應當便是如此了。當初我遭遇海難,幸得三丙在身邊不離不棄,帶我涉海,與我流落平安北道。到了岸邊,我發起高燒,三丙為尋找淡水不得已離開了我身邊,留我一人高燒不退,獨居山洞之中。昏迷中似有一女子,喂我淡水,幫我除去了濕衣,待三丙尋了淡水趕到,我燒已退,全身衣物都在火堆旁烘曬,隻有一大氅裹身。山洞火堆中有幾對燒裂的貝殼,似乎就是我記憶中喂我淡水的水器。」
我皺起了眉:「那個真妍如何得知此事?她口中說的『仙子醫女』又是何人?」
裴曜無奈嘆氣:「拿下平壤後,當地多有小股叛亂,我軍不勝其擾。主帥便決定將我這一段經歷添油加醋放出去,以凸顯我軍神威天授。初時還隻說我得仙子相救,似乎與仙子有了肌膚之親;後來以訛傳訛,便成了仙子救我,我以身相許,二人結了百年之好;再傳下去,就成了仙子醫好了我後便懷了身孕,卻被拘回了天庭,隻盼我立下功勛、位列仙班,好到天上與她相聚……」
我:「……所以那真妍就是聽過這些傳聞,故意來冒充的?」
裴曜點了點頭:「然也。她所說一切,都與外面傳聞對得上,卻與實際情況,頗有出入。」
我皺眉沉思:「所以,你這般縱著她,是想放長線,釣大魚?」
裴曜又點了點頭:「人言醫女心靜,你觀『真妍』言行,可有半分像個醫女?可我這毒,又確確實實是她解開的,而且毒性始終纏綿不凈,她也一直以此為借口在我身邊周旋,若說她與下毒之人毫無瓜葛,我不信。」
我癟了癟嘴,揶揄道:「人家對你心動了,如何心靜。」
裴曜揉了揉我的頭發,突然很認真地問我:「三娘,你吃醋了嗎?」
我一掌拍開了他:「盡會胡沁。就她,也配?呸。」
裴曜面色蒼白,海藍眸子因憔悴而染上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溫柔,嘆息一般說道:「珠珠兒,我不是說她配不配,我是說,我配不配。」
我當時便一愣:「郎君此話何意?」
裴曜目光悠遠:「我很早便認得三娘,隻是三娘不認得我。那時的三娘,眼裡隻有一人,其餘人等,大約都是透明吧。」
我心中已經警鈴大作,咽了咽口水,問道:「郎君何時何地見過我?」
裴曜道:「我第一次見三娘,是在兩年前的行宮獵場。」
一聽「行宮獵場」四個字,我細思了一下,緊接著便捂住了頭臉。
那是我唯一一次隨聖人、娘娘進行宮圍獵,當時便抓住了這一可貴機會,勇於爭先,沖上前把崔九的小廝擠開,自己搶了他的韁繩,為他牽馬牽了一路,期間為了跟他多說兩句話,好好的脖子,幾乎抻長了二尺。
此事在當年便傳遍了京城。
此後姑母再沒召我去過禁苑,現在想來,大約是丟不起這個人。
這麼一幕,居然……居然落在了裴曜眼中?
我不活了!
(廿二)
「珠珠兒當真放下他了嗎?」
裴曜問我。
我還未回答,自己先是一愣。
我當真放下他了呀。
如此輕易,就放下了。
從前我未必不知自己癡愚,臭名遠揚之後也時常悔恨,也多少次怨恨崔九為何對我忽冷忽熱,每每我要放棄,又給我一點機會,每每我以為他心中有我,便狠狠潑來一瓢涼水。
可每當崔九一靠近,我就忍不住心跳,他對我笑一笑,我當真便什麼傻事都做得出。
當初用一張畫到我婚禮上攪局,這手段並不高明,但一直以來,對付我,崔九從不需要高明。
再拙劣的謊,我也會自覺替他圓。
可自從那一夢以後,崔九的一切,便再不會牽動我的任何思緒,我看到他的時候,無悲無喜,甚至連過多的怨恨都不曾有。
倒是隻見過數面的裴曜,牢牢抓著我的心緒,我明知這是一場政治聯姻,明知我們都是棋子,卻想拼盡一切向他靠近。
他親近我的時候,我總有一種錯覺,仿佛這些事,我們做過千萬次。
看我沉思不語,裴曜會錯了意,嘆息一聲道:「算了,我還可以給三娘時間。」
我卻撲上去一把將他抱住:「裴七!你這是嫌棄我以前做過傻事嗎?一次兩次把我往外推。」
裴曜愣住了,低頭看著我氣嘟嘟的臉,笑了:「所以三娘心裡,真的放下崔九了嗎?」
我氣結:「你讓我如何回答?說放下了,顯得我水性楊花。說沒放下,更顯得我水性楊花。崔九有什麼好,你不提他,我早把他拋到腦後了。」
裴曜猛地把我抱了起來,目光灼灼:「珠珠兒,你叫我一聲。」
我不敢直視他的目光,隻低頭喚了一聲「郎君」。
他卻不依,說:「叫七郎。」
我又聲如蚊蚋地叫了一聲七郎。
下一瞬間,高下易位,他如蒼鷹搏兔,猛然便壓了下來。
我見他向我壓下來的面容,渾身一僵。
不知怎的,我想到了「阿史那賀延」。
他吻到我後發現我全身僵直,問我:「怎麼了?」
說話間,動作已停了下來,眸光裡的星輝漸漸暗淡了下去:「珠珠兒,你若還是無法接受我……」
我摟住他脖頸,把臉埋在他肩窩:「我隻是想到了……離開高麗那天。你那個樣子,我好害怕,我怕你真的是『阿史那賀延』。我一閉眼,就能看到那無數雙向我伸過來的手。」
裴曜默默翻身躺在了我身後,將我圈在了懷裡,輕輕撫摸著我的頭:「對不起,我還打了你。疼嗎?我本想著一直待你如珠如寶,結果居然對你動了手……」
我搖了搖頭:「如此緊要關頭,不該矯情這些,那一巴掌,我知是假的,痛一下便過去了。
我隻是有點怕……」
他將我翻過來對著他,輕撫我面頰,鼻尖挨著我的鼻尖,呼吸灼著我的呼吸,笑著說:「我輕輕地,讓你忘了那些事,好不好?」
我愣住了,臉紅到了脖子根:「七郎……你……餘毒未清……這樣不好吧?」
他笑了笑,在我震驚的注視中擦掉唇上的面粉,露出了紅潤的顏色:「餘毒未清?裝的。」
幾個時辰後,我渾身酸痛,依偎在他懷中昏昏欲睡,心中卻閃過一個念頭——他為何如此執著於我對崔九那點小心思?又為何……為何這樣在意我的悲喜,這樣喜歡聽我叫他的名字。
這世間男女都是因為相愛才結為夫婦的嗎?並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