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中原的禮節跟她見禮,她沖我輕輕點了點頭,用熟練的漢文說:「抬起頭來。」
我們三人皆抬起了頭。
「聽說你是大唐來的筆墨商人?可認得字?」
我點頭應是。
她打開一本書,指著上面的一句詩,問我:「這一行字,你讀來我聽。」
我湊近觀瞧,發現她手持一本《詩經》,手指的那行字,是「周原膴(wǔ)膴(wǔ),堇荼如飴」。
我自念了,她又問我:「這句詩是何意?」
我說這句詩是指周原土地肥沃,種得苦菜甜如飴糖。
她又問我,大唐的土地,都這般肥沃嗎?
我搖頭:「我大唐土地亦有肥田薄田之分,收成仰賴年景。」
她輕輕一嘆:「可我三韓的土地,從未有如此肥沃之田。」
我觀她表情復雜,隻能打圓場說詩經有所誇張,她卻沒在這些事情上面糾結,饒有興致翻來許多書冊,將上面的疑惑指給我看,每有所得,或恍然大悟,或怡然忘形,竟單純似一個少女,頗有些嬌憨之意,兩人探討詩文,直到夜深。
女王身形健碩、精神飽滿,絲毫不困,我卻跋涉良久才到慶州,強忍著呵欠。女王看我搖搖欲墜,竟要留我在宮中過夜。
我欲推辭,她把臉一拉,我當即點了頭。
我從此日起,便在新羅女王宮中住了下來。
王宮中消息靈通,我不久便得知,高麗戰場上有一位裴將軍,勇冠三軍,還收服了一員高麗大將淵男豐,後者在平壤城上插上了我大唐軍旗,才讓困守孤城的淵男建放棄抵抗,剖腹自殺,享國七百年的高句麗徹底亡國,進入了我大唐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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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海軍還在白江口大破倭寇,沒有給對方借百濟、新羅之地覬覦遼東的機會。
我得知這些消息後歸心似箭,隻盼著趕快回去與裴曜相聚,請辭之時,女王卻充滿深意地一笑,伸手抬起了我的下巴:「珠,其實你是貴族吧?在看遍了我的王庭,得到所有秘密之後,居然想就這麼輕易地離去嗎?」
我的後背,驟然躥上一股寒意。
「珠……雖是貴族出身,卻早已家道中落,孤苦無依,隻得販賣筆墨為生,又逢海難,流落至此。承蒙女王不棄,得以侍奉左右,然我家中尚有老母在世,實不忍久居海外……」
「母親嗎?」女王笑了,「我卻覺得,珠,此刻正在想男人呢。怎麼,他俊美嗎?他很厲害,讓你滿足嗎?」
我愣在當場,一時說不出話來,女王卻哈哈大笑,隻稍顯清秀的面容因為顧盼生姿而神韻驚人,倒有了些驚心動魄的意味:「珠臉紅的樣子,很可愛呢。」
我尷尬地笑著:「女王謬贊。」
「我的王庭,正在招攬人才,像珠這樣熟讀漢文經書的人,正是我所需要的。留下吧,為什麼要做一個男人的奴隸呢?如果留下,你可以隨意挑選花郎做男伴,挑幾個,都可以。」
女王顯然並不想聽到拒絕的話,此話一出,拍了拍我肩膀,徑自離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在此處,形同軟禁,女王還召見了多個花郎給我挑選,一直也沒放棄往我床上送男人。
結果那一晚,我睡著睡著,竟然發現自己床上真的多了一個男人。
(十九)
我驚得跳了起來,啊一聲大喊退到了床腳,這才發現這不是我在王庭的鋪塌——那張鋪塌將將有一人寬,且低矮,我常常睡著睡著身上涼,起身一看,自己果不其然正在地上滾。
而我現在所處的似是一鋪炕,炕上睡著個人,鬼壓床一般,我這麼大動靜喊過,都沒醒。
我定睛一看,便看到了此人拔地而起的高鼻梁,再看兩扇又濃又長的睫毛,不是裴曜是誰?
我搖他,他不醒,我喊他,他還是沒反應。
我急得團團轉,最終在這房間找到了筆墨,蘸著濃墨回來,左臉上給他寫上了一行字:「新羅女王賜面首。」右臉上給他寫:「尚州珠兒盼郎君。」
額頭上來了個橫批:「坐困愁城。」
寫完了,我覺得這內容似乎過於直白大膽,正琢磨著要不要擦一擦改一改,耳畔忽然傳來一聲「珠?你還好嗎?」
我猛然睜開眼,隻見新羅女王的容顏近在咫尺,熱熱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
「珠似乎有一些低燒呢,」她居然湊上來,吻了吻我的額頭,「看,額頭比我的嘴唇還要熱,你快回到鋪塌上去,我去找女醫給你看病。」
我被她一吻,頭昏腦漲,連忙說道:「無事,珠多飲一些熱湯便好了。」
女王揉了揉我的頭:「真是,像小孩子一樣不讓人放心呢。」
看我整張臉騰一下子紅了起來,她更覺有趣,捏了捏我的臉頰,吩咐侍女為我去煮熱湯,然後才離去。
接下來的幾日,女王每天都會和我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什麼「生兒育女庸碌一生很有意思嗎」,什麼「你們唐人最無趣了,男人哪裡比女子高貴呢?」
。
她的王夫也不受寵,她一提到他,就滿臉冷淡和嫌惡:「不能讓我生下繼承人的廢物,還有何存在的必要呢。」
和中原那些嫌妻子無出而納妾、休妻的男人的口吻當真一模一樣。
如果女人擁有了男人的權力和地位,她就會變成「男人」;如果男人淪落到了女人的處境,他就會變成「女人」。
我越想,越覺得十分有趣。
我依然想念裴曜,也懷念我大唐豐饒,但女子當家做主的日子,真的讓我有些向往。
那一晚,我又被人搖醒。
我以為女王又來了,嚇得下意識捂住了胸口,結果一睜眼,沒看到人。
待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才發現了近在咫尺的一雙白眼珠。
「噓。」
是三丙!
他為了避免出聲,根本不說話,隻轉身背朝我,瘋狂示意我爬上去。我順勢往他背上一趴,他便飛速開拔,赤裸的雙腳落地無聲,貓一樣靈巧。
暗夜寂寥無聲,王宮的侍衛在打盹,女王的寢殿內亦是一片黑暗,寒風獵獵,我望著這低矮宮墻,居然無端生出一點不舍的情緒。
兩名侍衛之前一直居住在宮內偏殿,此時也早已等候在外,三丙伸手一招,二人便在我們身後斷後。
翻墻而出的瞬間,我和三丙幾乎貼到了宮外一守衛的身上。
守衛在睡夢中皺了皺眉,還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我和三丙屏息凝神,靜止不動,眼看著兩個斷後的侍衛一步踏空就會砸到這人身上,我死命擺手,終於讓他們暫停了動作,一番左搖右擺,終於勉力維持住了平衡,站在了墻頭,結果不遠處忽然傳來了一聲暴喝:「豎子爾敢!」
到底還是被發現了。
我回過頭,看見女王帶著衛隊從巷子另一邊氣勢洶洶而來。
不遠處有我們的人接應,三丙並不慌亂,對兩個侍衛點了點頭,一馬當先便走,兩人先後縱下城墻,飛身便追。
女王在身後喊我:「珠,你對這裡,真的沒有留戀嗎?」
我在昆侖奴背上回過頭,看見了她臉上的不甘,垂下了眼,用新羅語說:「對不起。」
我在此地盤桓一月有餘,女王一直遷就我,同我說漢語,大約也是想精進自己的漢文。然所有婢女侍衛,皆不懂漢文,故而一些日常用語,我都已學了個大概。
許多年後我依然記得那晚的月光,記得新羅女王皎皎如月的臉。她還想再追,但身邊一個男子勸住了她,那是她的舅舅,這個國家的無冕之王。
後來聽說她死於亂戰,因為無子,王位傳到了她舅舅手中。
不過那都是後話了。
總算逃出了城,我松了一口大氣,問三丙:「將軍現在正在何處?」
黑暗中我看不清三丙的臉色,卻總覺得自己從中讀出了一些沉痛的味道:「將軍仍在熊津。」
「不是要押送高麗、百濟國王回國嗎?將軍……難道在等我?」
「將軍身中劇毒,已經昏迷了多日,軍醫束手無策,隻能用藥壓著吊命。我們回去的時候,他還在不在……也未可知。」
我的一顆心猛地沉了下去:「什麼?難道不是他派你來救我的嗎?」
三丙嘆了一聲:「是將軍身邊的徐副官看見了他臉上的留書,派我來接夫人的。」
(二十)
我們趕到熊津城的時候,聽聞裴曜已經遇到了良醫,目前轉危為安,沒多久就能下床了,本十分激動,結果到了他臥房門口,居然被人攔住了。
攔我們的是一名女醫,一身白袍、表情倨傲:「將軍剛剛好轉,需要靜養,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哎喲,口氣不小。
裴曜的副將急忙出來解釋:「真醫正,這位娘子是將軍家眷,不是閑雜人等。」
那女醫一雙眼上下掃視了我一遍,冷冷對徐副將道:「如果他們驚擾了將軍,致使將軍病情惡化,都是徐副將負責嗎?」
徐副將額頭上的汗一下子就下來了,訥訥著想來勸我回去,張了幾下嘴,卻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我笑了:「若是這女醫心懷鬼胎,想要閉門對將軍不利,一切後果,也是徐副將負責嗎?」
徐副將險些給我跪下,一張長臉揪成了苦瓜,艱難地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珠娘子……」
那女醫被我反嗆,滿臉的難以置信,揚手欲向我打過來。三丙一步上前,擋住了我,黝黑的臉上沒有表情,並不高大的身軀充滿了力量。女醫訕訕收回了手,哼了一聲。
門內終於傳來了裴曜虛弱的聲音:「珠珠兒……快來……」
徐副將見狀不敢耽擱,連忙打開房門將我放了進去,結果那女醫緊隨其後就走了進來。
裴曜見了我,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向我伸出了手。我沖上去,將他的手一把握住,他卻伸出一指點了點我額頭:「你啊你。」
我撥開他的手,伸手去摸他額頭:「可好些了?」
裴曜閉眼輕輕點頭:「好多了,扶我起來。」
我剛要去扶他,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暴喝:「住手!」
我一愣,回頭去看,卻見那女醫叉著腰,氣得呼哧呼哧喘著氣:「怎麼,將軍一見這個妖女,就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了嗎?如果是這樣,真妍還是早些離去吧,將軍如果非要這樣荒唐耽擱病情,是把我這些天來的努力看做了什麼!」
我在那一瞬間有些茫然。
如果我不是裴曜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妻子,還真的要被她弄糊塗了。
這當家大娘子訓斥夫君寵幸小妾女色誤身的語氣,不得不說,已被她拿捏得十分傳神了。
裴曜也被她這一股無名火噴得一愣,淡然說了一句「無事」,示意我繼續扶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