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冬天的,冰啤酒下肚,真不太好受。
她從轉盤上一疊紙巾裡 一張,低頭擦幹嘴角,抬起頭,眼睛亮亮地像是被酒嗆出了眼淚。“快吃菜。”陸影忙著給她夾菜,看她的眼神都不對了。
那晚她也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這絕對是她小時候喝醉後,第一次碰酒精類的東西。酒的品類不同,但作用是相同,就是喝醉了會完全失憶。她完全沒有印象,是如何回到了學校,如何上了四層的宿舍樓,而又是如何被扔到了需要爬扶梯才能上的床。
凌晨四點,腹痛劇烈。
她咬著嘴唇,慢慢從扶梯上爬下來,腳還沒找到拖鞋,就看到地上還蹲著一個人影,一動不動,仿佛鬼魅……
心底一空。
她猛地松了手,腿磕在身後椅子上。
“是我……”虛弱的聲音,顯然是和她一起吃飯回來的女生,“你醒了啊……”
“你怎麼了?”她彎下腰,捂著自己的腿問。
“我肚子疼……疼死我了,沒力氣爬扶梯 ,就在地上蹲會兒。”
她松口氣:“我也肚子疼。”
“不會是海鮮的問題吧?你吃得少,我可吃了不少,都去了三趟廁所了。”
兩個人不敢大聲說話,怕吵醒宿舍裡睡著的另外四個人,就這麼悄悄交流了幾句。等到兩個人很痛苦地輾轉了幾次洗手間後,終於得出一個結論,的確是食物中毒了。那個女生很快撥了電話給自己男朋友,求助他帶兩個人去醫院。
於是她就摸著黑,裹上羽絨服和圍巾,和室友下了樓。
冬天的凌晨五點,外邊天色黑到能徹底吞滅所有遠近建築物。
紀憶將圍巾拉到鼻子上,艱難地下了四層樓,走到宿舍樓門口,剛想出去,就一把被身邊人拉住了胳膊:“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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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了,茫然看同學。
同學湊在她臉邊,輕聲耳語:“門口那個人,你看看。”
她抬頭的同時,倒退半步,撞到了同學身上。
宿舍樓門口的避風處,有個很高的男人站在那裡,手邊還有忽明忽暗的星火,像是在抽煙。那裡有一盞蒙了灰塵的燈,照出來他的側影。
“真認識?”女同學做賊似的,低聲和她說著,“昨晚我和陸影把你弄回來的時候,這人就想把你抱走,把我們倆嚇壞了,還以為是色狼呢。不過……他也長得不太像色狼……”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沒吭聲。
“然後你哇地一聲就哭了,哭得特委屈,死活不讓他靠近你……後來我就覺得不對,覺得你應該認識他,就沒喊阿姨叫警衛。”正說著,就看到有個男生頂風騎著自行車,艱難地向這裡而來,身邊同學輕聲埋怨了句:“真笨,這天氣還騎自行車……”她看了眼紀憶,“你怎麼辦啊?”
紀憶低頭:“我不去醫院了,你多開一份藥,幫我帶回來吧。”
“啊?看病還有人代看的?你真敢。”
她懇求地看著身邊人。
同學猶豫著,想到昨晚那一幕,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那個女生推開玻璃門,與季成陽擦肩而過,就這麼裝著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很快坐上男朋友的自行車,隱入了漆黑的夜色。
耳邊是寒冬裡的風聲。
她站在樓梯拐角處,看著玻璃門外的人。這麼十步遠的距離,甚至能看清他如何從褲子口袋裡拿出煙,點燃,隻是抽得時間很少,任由煙在指間這麼一點點 到盡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樓有女生出來,看到角落裡的紀憶,驚地啊了聲,捂著胸口抱怨:“大半夜的,嚇死人了。”
紀憶忙低下頭,轉身,上了樓。
.第二章 虧欠的再見(2)
寢室同學看完急診回到宿舍,天已經亮了。
她這一整晚也沒睡,腸胃的疼痛反復折磨著她,不敢 ,就倒了杯熱水,趴在自己的書桌上打瞌睡,她沒想到自己喝酒了,昨天的一切都像是在另外的空間,從見到季成陽開始,她的精神就被打散了,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像是她。
竟然真的喝酒了。
紀憶不敢繼續往下想,眼睛緊緊閉著,睫毛卻微微抖動著。
她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睜開眼,看見室友歸來。後者走近,把一個塑料藥瓶和兩盒藥放在她手邊:“我吃什麼你就吃什麼,我讓醫生開了兩份。”
她應了一聲,拿起盒子看著服用說明。
“那人還在外邊呢,”室友輕聲說,“要不你還是出去看看吧,大風天在外邊站了一夜。”說完,室友就從保溫杯裡倒了水出來,吃了藥, 補覺去了。
宿舍恢復了安靜。
這麼冷的天,又沒課,姑娘們當然樂於繼續和周公約會。
紀憶繼續反復去看盒子上的服藥說明,讀了七八遍以後,站起身,匆匆穿上羽絨服走出了宿舍。紀憶推開門,兩個女生擦肩而過,小聲嘀咕著看帥哥看帥哥,就這麼和她擦身而過走進了宿舍樓。
而紀憶就低著頭,在他的目光裡,慢慢走近他。
“我剛才看到你,”她的手在羽絨服的口袋裡緊緊攥著,“你來找我嗎?”
季成陽看著她,經過整晚的站立早已感覺到這身體不像是自己的,隻有胸膛裡的心髒因為她的走近,而陣陣發緊。
他微微收著下巴颏,低頭看她:“西西。”
紀憶一瞬失神。
很久沒人這麼叫過她了。
她看著腳下有了裂痕的水泥路面,輕聲說:“有事嗎?”
“西西,”他的聲音很啞,不知道是這段話太過艱澀,還是因為整夜未眠的疲憊,“我沒有結婚。”
沒有結婚?
她被這句話震得說不出話。
季成陽眼前有陣陣重影,迫不得已將眼鏡摘下來,拿在手裡,伸出另外的一隻手,想要握住她的肩:“西西。”
“不要這樣。”她慌張退後半步。
季成陽僵住手臂,慢慢將手放下來,有些尷尬地 長褲的口袋裡:“我前天剛剛回國,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找到你。給我些時間,我想和你好好談談。”
“我今天會很忙……”成千上萬的念頭排山倒海而來,她喘不過氣,隻想盡快結束這種對話:“這裡很冷……你先走吧,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快畢業了,還有實習,等有空再談吧。”
如此說完,停頓了半秒,她又輕聲說:“還有,不要再找主編要我的任何信息了。你入行那麼早,以前的朋友都是我的上司、比我資歷老的同行,如果所有人都知道我們以前的關系,我可能……就要換工作了。”
她說完,終於抬頭。
那雙眼睛裡也有著徹夜未眠的疲憊,局促,忐忑,還有一些迫不得已的請求。
季成陽聽得懂她的意思,沉默著。
在昨天之前,他怎麼都不會想到會如此容易找到她。這個從小就生活在冷漠的親人身邊,卻仍舊熱愛生活的小姑娘,自從畢業後就和家裡斷了聯系,連暖暖也不知她去向,他找不到任何和她的聯系點。
分開這麼久,會過著怎樣的生活,有沒有重新開始新的人生?
這些問題鬱結在他心底已經太久。
從他活著離開伊拉克,從他在約旦安曼蘇醒過來,在距離伊拉克巴格達九百多公裡的醫院裡想到紀憶,就在反復問自己:
季成陽你還有沒有機會回去面對她,還有沒有資格,再看到她對著你笑。
“這件事是我沒考慮周全,”他被她眼中的懇求所驚醒,很快妥協,“等你忙完,我們再談。”紀憶以沉默告別,結束了這場談話。
季成陽站在原地又抽了兩根煙,勉強讓自己恢復了一些精神,到學校東門攔了輛出租車,直接去了醫院。這次回國,他並沒有選擇301醫院,而是通過朋友的關系,聯系了另外的醫院。就在年初,他剛做過肝部分切除手術,需要定期隨訪,所以這次約見的這家醫院肝膽外科主任。對方早知道這個病人的家裡很有背景,雖然知道他做過戰地記者,卻沒料到他的身體情況會這麼復雜。
醫生翻看著病史,他看得出季成 神狀態很差,所以盡量縮短談話的時間,隻針對一些特殊的情況提出疑問。
比如,他的血液病。
“在伊拉克的那段時間,我曾經被迫去過戰爭汙染區。”季成陽作了最簡單的回答。
“是因為汙染區?”醫生驚訝,神情復雜。
季成陽並沒有意外醫生的這種反應,從約旦安曼開始,他輾轉了很多醫院,不管落後的醫院,還是走在前沿的醫學專家們,聽到戰爭汙染區都是相似的神情。人們之所以對原子彈懼怕,最主要原因不是因為它強大的殺傷力,而是它所造成的汙染,而美國在戰爭一直使用的貧鈾彈,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被人所痛恨。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還沒到最糟糕的狀況。
一星期後,紀憶接到報社的臨時工作,和何菲菲一起負責報社與四大高校合作的演講活動,她終於知道為什麼能在那一天同時見到好幾位戰地記者,因為他們是被主編邀請來的,包括剛剛回國的季成陽。
而她所在的大學就是起始站。
何菲菲開車把幾箱宣傳頁送到學生活動中心樓下:“你先送上去,讓那些負責宣傳的學生接收下,中午等我來找你吃午飯,下午幹活。”何菲菲說完,一踩油門就走了。
紀憶叫來了學生會兩個本科學弟,將印刷好的宣傳頁抱上去,等待很久的人負責人拆開箱子,開始有模有樣地清點起數量,沒數多久,就被圍上來的人抽走幾張,翻看了起來。“說實話,我真挺佩服他們,我當初想念新聞系,我媽非說現在媒體環境不好,死活不讓,就讓我學數學了……”有個師妹很遺憾地抱怨。
“這個女人好酷,”她身邊的人指著Amanda,“讓我想起一個特有名的戰地記者,女的,像海盜一樣戴了個黑眼罩。”
“瑪麗?科爾文。”有人記得是誰,提醒她。
……
紀憶知道那箱手冊裡,一定有個人是季成陽,所以她始終沒勇氣去翻看。
她低頭,幫著那個唯一還在清點數目的學妹整理宣傳頁,很快,耳邊就傳來季成陽的名字:“我小時候在電視上看過他的採訪,太帥了,我記得那天主持人還開玩笑說他是‘臺花’呢,這照片拍得不夠好,絕對不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