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告訴自己,所有一切都不是真的,季成陽肯定是遭遇了什麼不測,但這種想法也不敢深入,她像是把自己的心都封存冰凍起來,不願碰觸這件事。
如果這裡的是他,她會怕。
怕那些都是真相,在幾年前真有場浪漫的戰地婚禮。
不是他,她更會怕。
幾年過去了,越來越怕聽到真正的噩耗……
甚至會期盼他是在某個地方繼續生活著,也不要他真失去生命,不要這世界上再沒有季成陽。紀憶深呼吸著,胸口悶悶地疼痛,心髒不斷地躍起,再重重落下。
她安靜著,不敢動。
如果推開門裡邊沒有他……那就說是想要和自己部門領導請假,回學校……
如果裡邊真的是他……會有這麼巧嗎?
身邊有人走過,奇怪看她:“找你們頭兒?在裡邊呢。”
她嗯了聲,彎曲著手指,終於叩門。
然後推開來。
會議室內裡有四五個人,有她的頂頭上司,也有主編和不認識的兩個人。而當她看到那個側面對著大門,坐在黑色轉椅裡閉目養神的男人後,所有的聲音,畫面,都不復存在了。
視線裡,隻剩下這麼一個男人。
仍舊是那麼高且醒目,哪怕此時此刻,病容明顯,坐姿有些隨意和不太愜意,卻仍舊比身邊的幾個男人要顯得高大得多。
“紀憶?”她的上司有些意外,“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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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成陽被一聲驚醒,睜開眼睛去搜尋這個名字的主人。
他手扶在白色的會議桌上,慢慢從黑色轉椅上站起身。看清楚站在會議室大門口同樣凝視自己的女孩。黑色短發在她耳邊微微卷起,將那讓他刻骨銘心魂牽夢繞的容顏襯得無比清晰美好,他始終平靜如死水般的眼眸裡,終於有了驚濤駭浪。
如果說在死人堆裡,在朋友的屍體前,在非人酷刑折磨中,有什麼理由能支撐他活著,活下去,活到能從人間煉獄爬出來,站起來,活到今天,原因就隻有一個。
隻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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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虧欠的再見(1)
季成陽如此起身,將會議室內這些人的注意力,全都匯聚在一起。所有人都隨著季成陽去看門口站著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剛才入社會的實習生。
“這是怎麼了,成陽?”倒是西裝革履坐在會議桌正中的男人,神色有趣看著紀憶,似乎想到了什麼,神色越發詭異。
包括那個外籍女記者,也是聯想到什麼的表情。
……
紀憶從看到他的一瞬,就失了神。
手緊緊地攥著門邊沿,不由自主握緊,心從狂喜,釋然,到轉瞬低落,徹底壓斷最後那一絲希望,墜入深淵。她終於徹底明白所有都不是謊言,都是自己的自欺欺人……
情緒變化的太快,她的目光也在波動著。
他活著,看起來很好,很好……
她移開視線。
季成陽背對著落地的玻璃窗,背對著那一室冬日的暖陽,卻在深深看著她。
“小季叔叔,”她低聲,說出了演練很久的臺詞,“我們……很久沒見了。”
有多久?
從03年5月到2007年的現在,今天,剛好是四年七個月又七天。
季成陽沉默兩三秒,聲音有些壓抑:“四年七個月,零七天。”
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變化,被季成陽說出這精確的天數而震驚。但每個人都隻是繼續保持著各自詭異的猜想,唯有報社總編沈譽的表情最單純,真認為她就是季成陽的侄女,立刻笑了,開始給紀憶介紹新來的那位西裝革履道貌岸然的執行總編劉凱豐……還有報社的特約外籍女記者Amanda。
等視線再轉回到季成陽,倒是沒什麼名頭了:“你這小季叔叔,就不用我介紹了,和那兩位一樣都經歷過伊拉克戰爭,剛才回到國內。”
“嗯,我知道……都是記者裡的英雄。”紀憶回答。
她發現自己的嗓子開始發疼,灼熱感從胸口燒到喉嚨口,每個字說出來都很困難:“我進來是想請假,下午學校有事,想要先回去了。”
“請假?”沈譽大方地揮手,“快去吧,實習生不用打卡上班,還是以學業為重。”平時這位主編就對下屬護短又體恤,如今知道是老同學季成陽的侄女,當然更要偏心一些,二話沒說,直接越級批了紀憶的假。
從始至終,她都靠在門口,沒有邁進會議室半步。
季成陽看著她離開,看著那扇門重新關閉,慢慢地,又坐了下來。
他忽然很想抽根煙。
記憶傾而盡出,太過洶湧,甚至這一秒,他還能清晰記得1997年的那個酷熱夏夜,他為了安慰一個剛剛因為沒見到父母而哭成淚人的小女孩,帶著她在大院的電影院裡看了一部香港明星的代表作。空蕩蕩的電影院,小女孩怯怯的眼神,都記錄在那一個沒有愛情,沒有戰火,更沒有生離死別的年代……
到今時今日,已經過了十年。
除了兩個當事人,沒人清楚這十年彼此走過了什麼,而現在兩個之間又隔著什麼。
當事人的沉默,並不能打消這一室好友的好奇心。
劉凱豐將自己的領帶松了松,手扶在季成陽座椅的扶手上,不敢置信地追問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我們去伊拉克之前,我們都在北京的時候,我在北外拍下來的女學生就是她吧?你不是說她是你女朋友嗎?”
Amanda笑:“告訴我,你拍的那張照片是不是一個側臉?”
劉凱豐不解:“你見過?”
“見過,在Yang的電腦上,”Amanda直接說出答案,“就是電腦桌面。”
“女朋友?人家不是叫你叔叔嗎?”主編也覺得這件事真是神轉折了。
這些人都是本身從事新聞業,見多識廣,可並不妨礙他們對這個男人私生活的關心。
憑著成年人的嗅覺,光是季成陽在人家姑娘推門進來的一瞬,就驚得站起身,就該知道這背後很有故事,非常有故事。三個人熱情交流著,而負責帶紀憶的那個資深記者,已經徹底被這個被眾人推導出的事實驚住了:季成陽,業內成名久矣的季成陽,和自己組裡的實習生曾經是男女朋友的關系?
這個會議室在紀憶推門之前,正在探討當下媒體行業從業人員的職業道德,而在她離開後,話題卻意外和諧地轉為季成陽的個人情感專場。
唯有季成陽始終沒有理會任何追問,他對有關於紀憶的一切都諱莫如深。
紀憶渾渾噩噩地在學院路上溜達了好幾個小時。
季成陽的聲音,還有在站在白色會議桌後的樣子,他的眼睛,都始終在她腦海裡盤旋。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是她坐了一個多小時公交車,遠離報社,仍舊有些魂不守舍,後知後覺地抗拒著這個事實。
她特別想打一個電話,打給或多或少知道這段感情的旁觀人。
可想來想去,竟無人可說,昔日大院裡的好友沒有一個還保持聯系,包括季暖暖。三年多以前,她從香港回來,連家裡人都會在闲聊時談及季家小兒子的婚事。季爺爺雖然很不欣賞那場突如其來的戰地婚禮,卻終究還是季家的一樁喜事。
那時,她時常有種錯覺,自己和季成陽的那一場愛情並不是真的。
現在拿起電話,想要傾訴,這種錯覺又回來了。
她回到宿舍,正趕上晚飯時間。
本想去食堂吃飯,本科同學陸影忽然而至,說要一起吃個便飯,兩個人走得時候,數遍還帶上了紀憶同宿舍的一個女生,到了地方,發現是個吃海鮮的酒家。
紀憶進了包房,發現竟然有四桌人,原來是陸影男朋友的生日,特地請吃飯。她和同宿舍的女生看著這麼一屋子不認識的人,尷尬得不行,對視了兩眼,想要逃走。“陸影的大學同學?別客氣,請坐,”壽星還是個在讀博士,說起話來挺學生氣的,“是我讓她多帶兩個人來的,反正包了四桌,人又沒坐滿,吃也不吃不完。”
還在猶豫著,就被陸影按住肩膀坐了下來,耳語勸她:“我男朋友過生日,又不是外人,你怕什麼?不管他們,吃好吃的,我是帶你們兩個學生出來打牙祭的。”
“別管了,”同宿舍的女生也笑著說,“我們這種窮學生就負責湊人頭。”
“放心,他請的也不是什麼社會闲雜人等,全都是學院路八大院校出來的,快坐下,紀憶。”
她無從拒絕,隻能坐下,不好意思對壽星笑笑:“生日快樂。”
扇貝、蛏子等等已經一盤盤端上來,也不是什麼高檔餐館,在吵鬧、菜香和一瓶瓶深綠色的啤酒瓶的渲染下,讓她慢慢從層疊的回憶裡清醒。
一杯冒著氣泡的啤酒,出現在她眼前。
倒酒的人不認識。
“幹嘛呢,”陸影一看就急了,“怎麼給我們姑娘倒酒啊,我們還學生呢。”
“你師妹?”這桌子負責倒酒的人樂呵呵地問了句。
“我同學。”
“不是吧,看著比你小多了。”
“她是比我小,二十剛出頭。”陸影想要換了紀憶面前的酒杯,竟然被紀憶按住了。
紀憶看著自己面前的杯子。
用手去攥住,像是渴極了的人忽然遇到水,不管不顧,拿起就喝。
滿滿一杯啤酒,幾秒就喝了個幹淨。
桌邊的人都怔了怔,旋即就有人爆了好。
在北方城市,能喝的女孩子不少,如紀憶這般的眾人也不少見,沒覺得這姑娘有什麼不對勁,隻瞧著她進來不言不語,關鍵時刻還挺放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