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暖暖說過,付小寧家條件不好,父母也是常年不在一起。他完全是為了自己……紀憶用指甲,無意識摳著自己的手,最後都摳破了,還不自覺。
人家再說什麼,也沒再聽進去。
王行宇爸媽很快離開,繼續去醫院守著兒子。
趙小穎離開前,看著紀憶,哭出了聲。
紀憶一聲不吭,自己回到房間。
鎖了門。
很快聽到門外,三嬸抱怨:“四十萬,夠在偏一點兒地方買套房子了,真夠敢開口的。”
“又沒讓你出,話那麼多幹什麼,小心爸又發火。”三叔語氣不快。
“我告訴你啊,這事兒且折騰呢。王家和那個小混混要四十萬,剛他們都說呢,那伙孩子還一個到二十歲的,哪裡來錢?到時候小混混爸媽還要找這裡來,你等著。哎,出這麼大事兒,西西爸媽也不回來,”二嬸也惹不住,“我們算什麼啊,大過年的點頭哈腰一晚上,真晦氣。趕緊把爸叫出來,吃飯吧,我去熱飯。”
“不回來正常,你知道她媽接到電話說什麼嗎?把老頭氣得啊,”三嬸學舌,“她媽也不想著出這麼大事,回來處理處理,還在那頭說,當初西西生下來,好多人就說她生辰八字就是克父母,到底還是沒躲過去。”
“是躲不過去,她剛十六歲,想甩責任?再等兩年吧。”
“看著挺乖的孩子,真是沒想到,早和社會上的人混了。你說人家為了她,真敢殺人放火,多可怕。還是我們家孩子好點兒,平時皮一點,倒不敢惹大事。”二嬸繼續感嘆。
……
所有人的聲音沒有壓低,隔著一道門,她聽得一清二楚。
紀憶打開臺燈,拿出一摞沒做過的數學卷子,開始做題。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時間日期,早就被定性成克父母。
臺燈開到最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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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做選擇題,一道又一道,隻求速度,顧不上質量。
不知道怎麼辦,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很快,客廳裡有了電視的聲音,每年例行公事的春節晚會開始了,堂弟在叫著餓,沒一會兒家裡人就吃飯了。三嬸想叫她,被爺爺攔住,說就該餓餓,讓她反思反思。
……
季成陽在樓道裡,從口袋裡摸煙盒,抽出一根煙,輕放在鼻端。這裡隱約能聽到一些吵鬧,哭的聲音,有小女孩在哭,不是紀憶。
熟悉的煙草味道,讓他的情緒漸趨於平靜,直到徹底冷靜。
那個家裡有多少人?紀憶家人,小男孩的父母,他猜,應該還有紀憶的那個好朋友。這件事起源很簡單,說到底是別人的家事,兒子打女兒,怎麼延展,也不會有錢財官司的糾葛。
但對紀憶來說,發展到現在就是一場無妄之災。
他很熟悉附中校規,即使這場鬥毆不是她主導。但憑著和校外青年交往過密,還被警察親自來學校談話,光是這一點就足夠校方處理的了。
這還隻是學校方面的事。
那個男孩子……
季成陽有些不太舒服。
他把煙折斷,放在窗臺上,那裡已經放了很多斷了的煙,還有草黃色的煙草細屑。
那個男孩子因外來暴力毆打,造成全身大面積青腫,右小臂、左小腿、右肋骨多處骨折,肝髒破裂,腹腔內淤血……孩子現在在協和,王浩然特地電話託人問得檢查結果,醫生都感嘆送來的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
他想到自己十幾歲時,在初中校門口親眼目睹幾步遠的地方,有學生死在幾個混混刀下。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鮮活的生命死在面前。
忽然,有門打開的聲音:“燈壞了?”
“你還關心這個?快去家收拾衣服,趕緊去醫院。”
是他剛才在走上來的時候,憑著印象把這兩層的聲控燈關上了,王家人出來了。季成陽聽著人聲,腳步聲漸漸消失,又稍等了幾分鍾,從口袋裡摸出手機。
他摸到1鍵,長時間按住。
自動撥號。
因為職業關系,他手機裡電話號碼實在太多,有時候怕找不到紀憶的電話,索性把她的好嗎設置成快捷撥號,1號鍵就是她。
電話那邊,聽到她喂了一聲,聲音很低,應該是怕家人聽到。
“結束了?”
“嗯。”
他剛想說。
窗外已經傳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左耳聽到的是真實的,右耳聽到的,也是真實的,隻不過是從電話另一邊傳過來的。兩個人,一個在一樓房間裡,一個在一樓和二樓走廊轉彎處,待這段鞭炮聲過了,季成陽才說:“過一會兒廣場上會有煙火?”
“差不多十一點多,會放一個小時。”
“我記得我出國讀書前,北京還沒有禁放,”季成陽笑,“剛才暖暖才和我,禁放以後,院兒裡每年就會在廣場上放。”
紀憶又嗯了聲。
不太愛說話。
痛極無言,笑極不語。
以前電話,都是她說的多一些,有時候叮囑,有時候匯報生活狀況,有時候會請教些困惑。早熟的小姑娘,可惜再早熟,也不可能是鋼筋鐵骨,她的閱歷還隻在校園。
季成陽盡量多陪她說了幾句。
他必須要回家了,這一個棘手的問題,最棘手的是他馬上就要動手術。腫瘤的位置比較不好,手術也很有風險。或者……應該交待一下王浩然。他忽然有種要料理後事的急切心理,唯恐上了手術臺,下不來的話,很多事不考慮周全,會遺留太多麻煩。
她才十六歲,剛剛十六歲。
季成陽把煙盒裡裡最後一根煙攥在手心,折成團,扔在了窗臺上。
第二波鞭炮聲來襲。
“有煙花了,”紀憶給他說,“廣場那裡開始放煙花了。”
“過年好,西西。”季成陽笑。
“過年好。”
電話掛斷,顯示通話時長有九分鍾多鍾。
後來暖暖說,那晚季成陽到家,家裡人已經吃過飯。暖暖爺爺原本被接來吃年夜飯,晚上還要出去,參與別的活動。季成陽歸家完全在計劃之外,兩個人很快進了書房。
至於書房裡的談話是什麼,誰也不知道。包括門外的季家人也不知道。
26、第二十五章 堅強的理由(2)
大年夜,紀憶夢到了一些曾發生過的事。
有人走過來問她為什麼哭,問她家在哪裡,她指了指身後,這個窗戶裡就是家。
那人身後,有個男孩的影子走近,遞過來一個透著粉色的小塑料瓶,是給她的。瓶子形狀很可愛,瓶口是錫紙包裝的,一撕就能打開來,瓶身上寫著喜樂。
她醒來,回憶第一次和季成陽相遇的情境。
雖隻記得王浩然的臉,但她肯定,那個遞來喜樂的人一定是季成陽。
這場無妄之災如飓風過境,來勢迅猛,咆哮肆虐,掀翻民居樹木後,卻又在第二天消失無蹤,隻留得萬裡無雲的碧空。都聽說,王行宇的父親調任遇到強力阻礙,趁春節這幾天登門季家,給難得小住在大兒子家的季老拜了個年。那一室談笑,都認同小孩子吵鬧並非大事,自然幹戈化作玉帛,調任困難也就迎刃而解了。
這其中是非,也沒人想要多嘴去議論。
十年後,紀憶去監獄採訪一名十七歲少年犯,當她聽著那個光怪陸離的案情時,忽然想到,如果在2002年這個春天沒有季成陽伸出援手,付小寧是不是也會是這個樣子:坐在椅子上,一邊說著沒什麼邏輯的話,一邊強迫症似的頻頻去看高窗外的碧空。
年初五,高三部開學。
高三下學期,附中要求所有學生都住校。初四這天上午,暖暖母親提前送她和暖暖返校,車到校門口,暖暖母親讓暖暖帶著司機,把行李先送上宿舍樓,留紀憶一個人在車上。起先暖暖還不樂意,後來發現母親是非常認真的,隻得離開。
車門關上,紀憶看暖暖母親。
“西西,不用緊張,”暖暖母親安慰她,“季爺爺讓我和你聊聊,我正好也是這麼想。”
紀憶點頭,猜不到談話內容。
暖暖母親的談話從她爺爺奶奶講起,這讓她有些出乎意料。紀憶奶奶是童養媳,沒文化,從小就到紀家,紀爺爺離家到北京求學,紀憶奶奶守在廣西的一個農村裡。解放後,紀憶奶奶離開廣西來了北京,終於在四十歲的時候有了個兒子,卻因文化程度相差太大,離婚了。
紀憶爺爺娶了後來的妻子,又生下兩個兒子。
當年離婚時,有和紀爺爺政見不和的人,給紀憶奶奶出主意,讓她大鬧特鬧,本以為能改變結果,卻還是照舊分開。那時離婚的老輩人不少,卻隻有紀家鬧得沸沸揚揚。
“所以你父親和你爺爺,父子關系很差,”暖暖母親語言有保留,“你父親是你家唯一沒有穿軍裝的人。那個年代,不穿軍裝,就要下鄉,你父親就這樣在東北認識了你母親,都吃了不少苦。等兩人返程,你奶奶就病逝了,你父親就因為這件事,和你爺爺動過很多次的手。”
紀憶父親恨紀憶爺爺,拋妻棄子。紀憶爺爺也恨兒子如此不孝,光是斷絕父子關系的契約都寫了好幾份。這些事,旁人諱莫如深,季爺爺在這幾天才告訴暖暖母親。
“所以,西西,如果你爺爺對你不親近,不是你的錯,”暖暖母親說,“這些話不該阿姨來告訴你。但我和你季爺爺,季叔叔,都看你長大,又這麼聽話,不想你因為不知道一些事而受到傷害。十六歲了,大姑娘了,了解總比被隱瞞好,對嗎?”
“嗯。”
“你爺爺老了,你兩個叔叔和媳婦、孫子都常年在身邊,感情很深,她們說的話,你爺爺也都很相信。也不能怪老人家,畢竟人老了,就要指望在身邊侍奉的子女,那些不孝順的都隻當沒生過,人之常情。”
紀家子孫滿堂,老二老三都孝順,伺候周到,是好兒女。而好兒女捕風捉影,耳邊吹風的那些話,自然落在老人家耳朵裡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