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擺放一張非常寬大的木質餐桌,和茶室的茶桌是一樣的,整塊老木剖開,形狀不規則,很有野趣。
這樣大的餐廳,卻隻坐兩個人。
服務生布置好餐具之後便遠遠站著,一動不動,像是毫無存在感的仿生機器人。
一會兒,廚師親自將一道蟹釀橙送了上來。
南笳留意到廚師的右手少了一根食指。
廚師放下餐盤,笑說:“這菜繁瑣,周總要是再晚一聲讓許助跟我打招呼,今天就怕是吃不著了。蟹也是剛送到的,陽澄湖的鮮貨。這蟹原本清蒸最適宜,做蟹釀橙倒有些浪費了。”
廚師頷首,“二位慢用。”
等人走後,南笳笑說:“看來是我暴殄天物了。”
周濂月倒是不以為然,“給人吃的東西,吃高興了就行。”
南笳拿勺子舀了一小勺蟹肉送進嘴裡,嘗了嘗,停頓會兒,“還可以。”
周濂月看她一眼,“你這評價標準有些嚴苛,陳師傅以前做國宴的。”
“我爸是廚子,以前每到秋天會給我做這道菜。是我對他的菜有濾鏡。而且……”
“而且?”
“我能說實話嗎?”
“嗯。”
南笳笑,“這餐廳太冷清了,吃什麼都容易沒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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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濂月不置可否。
一會兒,又上來一份薄荷牛肉和龍井蝦仁,周濂月都沒怎麼動筷。
直到後來端上一碗莼菜湯,他才肯賞光喝兩口。
這頓飯讓南笳吃得要胃絞痛,心理層面,她寧願跟陳田田吃二十元一份的張亮麻辣燙,起碼有熱乎氣。
吃完飯,他們又回到茶室。
南笳不知後面什麼安排,也不問。服務生送上新鮮西柚,她倚著茶桌一點點剝出果肉,送進嘴裡。
片刻,南笳注意到周濂月在看她,便回看過去,“你要吃麼。”
她遞過果肉,周濂月沒接,卻是一下捉住她的手腕。
腕骨伶仃,似能一把捏碎。
他指腹恰好貼在了她脈搏處,感覺到血管裡,血液很有力量的搏動。
屈明城聽說了他花大力氣捧一戲子的事兒,很意外,說老周這不是你的做派,你這人不是最講究投資回報比,以前來往過的那幾個女人沒見過這麼勞神費力的。
問他為什麼。
也沒為什麼,就覺得她挺有趣。
他的生活過分無聊了,死水一樣。
有人選擇玩車,玩表,買古董,養寵物。
然而寵物畢竟是畜生,再通人性也有上限。
到底是豢養有搏殺勁兒的、一個活生生的人更有意思。
第8章
南笳呼吸微不可覺地一滯。
周濂月手指微涼,那一點觸感好像將順著皮膚延伸至她血管之中,叫她不由自主手足發僵。
周濂月捉著她手腕一帶,她丟了拿在手裡的西柚,一下撞進他懷裡。
這感覺像是自高空跳入寒涼的海水中,包圍來自於四面八方。
南笳氣息很緩慢,她感覺有隱形的、細細的線在絞她的心髒。
周濂月摟著她的腰,半抱著她,動作其實並無叫人不適的狎昵,毋寧說其實是一種能讓人眩暈的溫存感。
她慢慢地調整呼吸,平靜些,聽見頭頂傳來他的聲音,“明天有沒有工作?”
“沒……休息。”
話音剛落,周濂月口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他松開她,拿出來看一眼,微微側身,背靠著桌沿,接通電話。
他沒避著他,不知是誰打來的。
通話很簡單,他隻說了三句話,一句是“在餐廳”,另一句是,“今晚有事,你早點休息吧”,第三句是“晚安”。
掛斷電話,周濂月隨意將手機一揣,“走吧。”
要去哪兒,南笳心裡已經清楚。
南笳跟在周濂月身後,穿過兩側是水池的石板路,路好像是軟的,踩起來往下陷。
車停在大門口,南笳上了車。
那舒緩的崖柏的香味再也不能使她鎮定,她覺得緊張地像是要吐了。
迫切需要說點什麼,來緩解這種情緒,“我覺得…”
“嗯?”周濂月轉過頭來看她。
南笳才察覺到自己聲音很啞,清了清嗓,“沒……沒什麼。”
她覺得有時候夜晚像深海,所有的車都是燈籠魚,閉上眼睛,就會有一種漂浮感。
此刻她真的有漂浮感,胃裡隱約灼痛,這次不是心理層面,是真實的生理層面,一緊張就會胃痙攣是她的老毛病。
她聲音很輕:“……會經過藥店嗎?我有點胃疼。”
周濂月看她一眼,吩咐司機,“看見藥店停一下。”
從近郊開回市裡,走繞城高速,好一段路沿途幾乎沒有任何房屋。
直到下了高速,又開了十來分鍾,才終於看見一家藥店。
司機將車靠邊停下,問南笳一般服用什麼藥。
“我自己去買。”
“南小姐你在車上坐著就行,我幫你……”
南笳打斷,“我自己去。我還要買點別的,不方便別人代勞。”
司機回頭看周濂月。
周濂月點了點頭。
南笳預備拉左側車門,被周濂月冷聲阻止:“不要命了?”
他拉開了右邊的車門,自己下了車,給她讓行。
奔到藥店,店員問她需要什麼,她搖頭沒說話,自己在貨架之間逡巡。
明亮且潔淨的地方好像讓她的神經松弛了些,店員又來問她,她才說有點胃痛。
藥是咀嚼片,南笳掰開來當場吞服。
走出藥店的瞬間,她覺得應當已經準備好,店外擺了一些促銷的減肥茶產品,旁邊立了一面穿衣鏡,她往鏡子裡看,打量自己。
整理了一下頭發,她衝鏡子露出一個笑容,再轉身折回。
周濂月等著她的時候並沒有上車,而是點了一支煙。
他背靠著車門而立,那清落孑然的身影有點像電影場景。
周濂月拉開了車門,南笳彎腰鑽進去。
周濂月手裡煙沒有滅,車廂裡一時煙霧彌散。尼古丁一直是南笳的安慰劑,於是她轉頭看他,笑說:“給我一支?”
“胃不痛了?”
“好很多了。”
周濂月無聲地注視她片刻,將自己手裡的遞過去。
她接過,銜在嘴裡,火星亮起時,恰好車正經過一盞路燈。
那燈火照進來,她臉被照亮,又即刻隱入昏曖。一閃而逝的亮光,讓她眼裡像是有什麼水光閃了一下。
周濂月出聲,平靜地吩咐司機:“找個地方停車,去幫忙買包煙。”
南笳聽懂,這是將人支開的話術。
司機似對整個北城的大街小巷都了如指掌,怪道他能在幾分鍾內拐到了一條幾乎沒人的巷子裡。
車停在一棵高大的洋槐樹下,司機下了車。
道路兩側是很具年代感的圍牆,幾盞昏黃路燈,風吹,南笳幾乎能聽見有葉子落下來,“啪”地砸在車窗玻璃上。
她的手被握住,微涼的觸感,周濂月奪了她手裡的煙,熄滅。
他抬手,摟住她的腰,停頓一霎,俯身而來。
南笳覺得一霎頭發絲都繃緊了,心裡一遍一遍對自己說,放松。
可當嘴唇相觸的時候,她還是幾乎差點沒忍住,腦海裡響起警笛般刺耳的尖嘯。
周濂月當然不會察覺不到,懷裡的人比冰雕更僵硬。
上一回也是這樣,神情沉肅得似要去就義。
他頓覺得索然無味,輕笑了一聲。
南笳屏了一下呼吸,相較於周濂月的面無表情,她可能更忌憚他笑,因為有種很難形容的輕蔑,亦或是嘲諷?
他的輕蔑與嘲諷都帶有一種漫不經心。
周濂月松開她,身體後靠,看著她,依然是那樣平淡的聲調:“抖什麼?”
他好像從來不會發怒,但永遠不會發怒的人,豈非更讓人害怕?
“沒……”
“沒有嗎?”他伸手,一把捉住她的手。
她清楚看見自己指尖在顫抖。
怎麼解釋?腦中一片空白。
周濂月臉上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打量她片刻,松開了手,“我沒什麼興趣做慈善。”
南笳有無地自容之感,各種層面的。
周濂月又點了支煙,打開了窗戶,手肘搭在車窗上,並不再看她,“走吧,送你回去。”
微涼的風灌入,那煙味被送入她的鼻腔。
周濂月拿手機打了個電話,沒一會兒,司機便回來了。
南笳感覺這夜真的變成了深海,超出阈值的壓強在擠壓她。
“周……”
周濂月淡淡地瞥來一眼。
她想說,她心理層面並不排斥他,是生理本能,但這話仔細一想好像更不對。
於是一時又沉默了。
周濂月收回目光,“你是在考驗我的耐心。”
他其實語氣並不重,但南笳手腳冰涼。
她好像徹底搞砸。
一路沉默,車最後開到了胡同口。
雙閃燈響了一會兒,南笳才去伸手拉車門。
停頓了一會兒,她忽然轉身。
她盯住周濂月,笑問:“下一次,我什麼時候可以見你。”
周濂月微微挑了一下眉。
因為瞧出她眼裡幾分決然。
有意思,這倒出乎他的預料。
周濂月說:“我會聯系你。”
“不。我會主動聯系你。。”
周濂月無聲審視,隔著鏡片,他目光冰涼得叫人不舒適。
而南笳不等他回答,忽地湊近,纖細手指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仰頭,低聲笑說:“可以嗎?等我電話。”
她的呼吸幾乎貼近他的鼻尖。
黑暗裡紅唇如油畫色彩稠鬱,氣息是她身上濃而不烈的白苔麝香。
周濂月斂下目光,不及細看,南笳一霎便退遠了。
她拉開了車門下去,走之前留給他一道明媚笑容:“拜。”
第9章
南笳在走進胡同口的瞬間卸下笑容。
三教九流混居的地方,免不了碰到幾個素質低的,有個魁梧醉漢在牆根那兒撒尿,扭頭對著南笳吹了聲口哨。
南笳心裡直犯惡心,但不想惹麻煩,加快了步伐。
進屋之後,南笳脫了外套扔在床上,翻抽屜找煙。找到之後吸了一口,她才總算覺得沒那麼煩躁。
抽屜裡有本雜志,她拿出來攤在桌面上,一隻手撐著桌沿,低頭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