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月語速不急不緩,完全是陳述客觀事實的冷靜聲調。
南笳挺意外他有耐心同她解釋這麼多,可她並沒有耐心同他解釋,她根本也沒想跟鄭瀚做交易。
她笑了聲,就這麼抬眼向上盯著周濂月,刻意拿那泛著甜膩的語氣笑問:“那周先生就是那個對的、能做交易的人?周先生就敢招惹邵家麼?”
周濂月頓了似乎都不到兩秒鍾,眼鏡後清冷的目光掃她一眼,“有何不可?”
南笳一愣。
他的話,措辭到語氣,都有不容置喙的說服力。
南笳不喜他居高臨下的審視,當即站起身,但身高差距在那兒,並沒有使這被俯視的壓迫感有所消減,於是又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周濂月看她,“不想要?”
南笳緩緩地呼吸片刻,又笑了笑,“代價是?你給得起我想要的,我不見得給得你想要的。”
“沒有給不給得起——”周濂月看她的目光十分安靜,讓她想到某一天劇場演出結束,回家路上,在深夜的路口抬頭看見的一輪幽冷的月亮,“隻有願意不願意。”
作者有話要說:
再次預警:本文不道德,普遍意義上雷點很多,如果有任意雷點建議最好不要入坑~
第3章
坦白說,南笳從來不信“美而不自知”這句鬼話。
她太知道自己長得還不賴。
出去吃飯,十回有九回被要微信不說,她是北城電影學院那一屆的藝考和文化課雙第一,一貫不苟言笑的班主任都曾對她報以“星途坦蕩”的期許。
Advertisement
十九歲拍了自己的第一支廣告,國民品牌的橘子汽水,在一些盤點古早廣告的剪輯視頻裡,她露臉的瞬間彈幕鋪滿,都在問這是誰,我要一分鍾內得到她的全部資料。
——七年前算不算古早呢?
但無論如何,那些風光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這個圈子裡,美貌稀缺嗎?稀缺也不稀缺。稀缺是相對於大眾層面,可當她身處的環境各個都是俊男靚女,她不會覺得長得好看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
南笳說不出周濂月的來歷,但也知道是金字塔頂端的人。
美貌於他這樣的人,是最最最不稀缺的東西。
十九歲她會信,一定信會有男人對她一見鍾情赴湯蹈火。
可現在是二十六歲的她。
二十六歲的南笳,早就被蹉跎得沒有一點所謂“美人”該有的自傲和驕矜。她照鏡子時自己都能看出,程式化的笑容有多膩味。
可如果周濂月不是圖她的外表,又圖什麼?
總不會是圖她的靈魂?
她自己想想都要發笑。
南笳沉默的時候,那叢火漸漸地燒完了。
她剛要開口,周濂月卻先一步截斷她:“不用著急給我答復,你考慮清楚。”
他轉頭睨了一眼,因為茶室那頭屈明城在叫他。
他先沒應,又轉過頭來看眼前的人,“我叫人送你回去。”
南笳不想逞強了,今晚真叫她惡心透了。
鄭瀚惡心,自己也惡心。
於是沒有拒絕周濂月的好意。
周濂月給司機打個了電話,而後向停車場的方向一指,“我車你應該認識。”
“謝謝。”南笳說完,又看了看地上那堆灰燼。
周濂月說:“不用管了。我叫人來打掃。”
車開到胡同口,南笳瞥見解文山的書店還亮著燈,她沒過去打招呼,下車之後就直接回家了。
到家以後,給陳田田發了條消息,告訴她鄭瀚的事情已經解決了。
陳田田請她出去吃夜宵,她說再說吧。
——
南笳黃掉的那演網劇的機會,是話劇團背後的大老板,丁程東介紹的。
丁程東做生意的,一個沒什麼文化的土老板。十年前娶了個演話劇的老婆,後來老婆難產,大人小孩兒都沒保住。
年景不好,文化相關的產業都挺難存活,丁程東亡妻待的那話劇團也快解散了,攥手裡的幾出劇目都要賣給別人。
丁程東跟他老婆談戀愛那陣沒少在話劇團裡鬼混,為留住點兒兩人的共同回憶,丁程東一咬牙就盤了這劇團,拉扯至今,後續又拉了些投資,聘了個專業的主理人。前些年一直在賠錢,如今勉勉強強收支相抵。
南笳是畢業兩年後加入進來的,起初隻演名字都沒有的配角,慢慢的也混到了主角,還是A角。
丁程東老婆跟南笳老家一個地方,都是南城人,因為這,他一直挺照顧南笳。
有一陣團裡風言風語,傳得很難聽,丁程東揪出幾個起頭的,直接跟人幹了一架。
他撂了話,這輩子不會有除他老婆之外的其他女人,不然叫他做生意賠到底掉,出門給車撞殘廢,幾把爛光。
拿命根子發這種毒誓的,大家還真沒遇到過,都被震住了,往後再沒傳過這種流言。
私底下,丁程東挺煞有介事對南笳說:南笳,我對你完全沒想法,你這種小丫頭片子我一點興趣都沒有。要是你對哥有興趣,那哥隻能提前對你說句抱歉了。
南笳哭笑不得。
丁程東認識些做影視投資的人,也輸送了團裡不少演員去拍戲,這回這部網劇雖說是小成本,但主創團隊都挺有誠意,他就給南笳爭取到一個演配角的機會。
他一直覺得南笳很有資質,應該往更大的平臺去。不就是得罪個人嗎,那人還能時時刻刻盯著不成?這事兒不就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然而,可惜,南笳得罪的人就是這樣手眼通天,放話說要封殺她,就一定不會叫她在任何正兒八經成規模的影視劇裡露頭。
南笳請丁程東吃鐵板燒賠罪,辜負他的一番安排。
丁程東嫌棄鐵板燒不過癮,到嘴的食物有一茬沒一茬的,還不如胡同裡找家燒烤店,三十串羊肉下肚,什麼都舒坦了。
南笳吐槽他不識貨,這新開的網紅店,知道號多難排嗎?我託了多少關系才訂到的座。
插科打诨過才進入正題。
丁程東說:“南笳,你沒對不起我,我就隻幹了點牽線搭橋的事。反倒我覺得挺對不起你的,要是哥混得再成功一些,指不定就不用叫你受這鳥氣。”
南笳笑說:“以我們凡人的資質,混得多成功都沒用。人家不用我,仍然是一句話的事。”
丁程東不知道第幾次問她:“所以,你到底怎麼得罪了邵家的人?”
南笳搖頭,“你不知道比較好。”
她拿起啤酒瓶跟丁程東碰杯,不想繼續聊這事兒。
她讓丁程東講點開心的,正準備聽他分享他上次差點被人訛了,一百萬買一紫砂壺的故事,忽聽有人叫她。
南笳回頭一看,是張很熟悉的臉,她本科時的同學莊安娜。
畢業後南笳就沒跟她見過,她現在混得馬馬虎虎,前陣子演了個蛇蠍美人,小火了一把,南笳看見她給新戲打廣告還點過贊。
莊安娜確認是南笳之後,流露出了強烈的鬥志,搖曳生風地走過來,笑說:“南笳?真是你啊!我都以為你已經回老家發展了。”她說話時目光在打量丁程東,可能以為這是南笳的男朋友。
南笳隻能笑笑:“好久不見。”
“是挺久的,畢業以後就沒見過了吧?也沒見你拍戲。你現在還在做這行嗎?”
“不做了。”
“那做什麼?”
“沒工作。靠人養。”
莊安娜看向丁程東。
南笳點頭,“對。就他。我老公。山西開煤礦的。”
莊安娜拖長聲音,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也挺好。做家庭主婦多穩定啊,不像我們,演員說出去光鮮,吃苦全在人後。”
南笳:“那要不你也嫁人?我老公挺多兄弟,也都是開煤礦的。可以介紹給你,我們做妯娌啊。”
莊安娜的表情像咽下一口蒼蠅。
南笳乘勝追擊,“你坐哪桌啊?要不過來我們一起坐,好好聊聊這事兒。”
莊安娜可是女明星,女明星是不會輸的,“不用。我跟李導約了要聊新戲,一會兒人就到了。你們慢吃,有空找我約飯啊。”
南笳笑說:“那你下周五有空嗎?”
莊安娜都慌了,好像生怕南笳狗皮膏藥一樣貼上去。
她朝門口張望,“李導好像到了,我去接一接。先失陪了。”
溜得好快。
丁程東早就憋不住笑了,“這人誰啊,至於你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東哥你看過我橘子汽水的廣告吧?”
“看過啊,挺經典的。”
“那就是我當年最終面打敗她拿下的。”
“嗬,你還有這種英勇事跡?”
“可不是。”
這頓飯結束,散場時,丁程東問南笳,“最近和葉冼見過嗎?我聽說他要離開北城回老家了,這事兒是真的?”
南笳心裡一驚,“我不知道,他沒對我說過。”
——
葉冼的工作室在近郊的一個工業區改建的文化園區裡,那裡租金低,也不怕擾民。
純磚牆的建築,工業風格,各種管線直接暴露在外,有種粗獷的美感。
夏天的時候,外牆上那一叢爬山虎生得鬱鬱蔥蔥,南笳每回過去都要在外面觀賞好一會兒。
一樓的大廳裡,堆放著各式各樣的樂器,南笳進門的時候,葉冼正在擦拭吉他。
不是錯覺,她真感覺出葉冼有要走的跡象,平常他的工作室亂得無處下腳,今天卻收拾得一幹二淨。
她懷疑葉冼在清點工作室的資產。
南笳笑問:“葉老師,做掃除呢?”
葉冼手裡動作一停,抬頭看了看,笑了,將吉他往旁邊的皮沙發上一放,起身,“怎麼有空過來。”
南笳玩笑:“過來看看葉老師有沒有好好吃飯。”
葉冼笑了,“那你吃過晚飯了嗎?”
“沒呢。”
“我這兒有中午打包的剩菜,要不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有酒嗎?”
“有啤酒。”
南笳高興地跟在葉冼身後,進了廚房。
所謂廚房,是以前車間的水房改造的,葉冼在裡頭支了一張桌子,放一臺微波爐和電磁爐。電磁爐用到的機會都很少,平常多半隻用微波爐熱一熱便當。
葉冼從冰箱裡拿出打包盒,一一丟進微波爐裡,設定時間,啟動。
正當黃昏,濃鬱的霞光照進來,使站在靠窗那一側的葉冼,變成了一道清瘦的剪影。
南笳背靠著那張桌子,手掌撐在桌沿上,輕聲開口:“我聽說,你準備離開北城回老家了?”
“嗯。”
“發生什麼事?”
葉冼抬手揉了一把頭發,“……我爸生病了。癌症。”
葉冼在北城混了這麼多年,卻幾乎沒存下什麼積蓄。
錢花在買樂器,天南地北地採集自然中的音色,以及貼補比他更慘淡的朋友……
和不稀缺美貌一樣,北城也不稀缺才華,他用心,才華橫溢,但始終欠缺一個機會,他能做那麼好的音樂,卻一直隻能給他人做嫁衣裳,比明珠蒙塵更意難平。
南笳看著他:“要多少錢?可以湊的,我們幾個朋友雖然混得不算好,但……”
葉冼臉色少見的幾分疲憊,“南笳,不純粹是錢的事。我覺得我應該回老家了,你知道,過了今年我就三十……”
南笳太明白了,所以來之前打的那些勸說的腹稿,完全無法開口。
南笳一直將葉冼視作精神上的燈塔,隻要一想到追逐遙不可及的夢想的人中間,還有一個比她純粹、比她淡泊、比她堅韌的存在,她會備受慰藉。
可這對葉冼不公平。
他應該發大財,應該揚名立萬,不應該隻清貧地做某一個人,或者某一些人精神世界的偶像。
更不應該,在北城做一粒無足輕重的塵埃。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微波爐“滴”的一聲。
葉冼回神,打開微波爐,將下一份打包盒放進去。
南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夕陽將他照得倒影折落在桌面上。
她意識到她伸出手,是想要去觸摸他的影子。
——
不管復盤多少次,南笳都會承認,她找解老師要周濂月的電話號碼時,沒有過多的心理掙扎。
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也平靜不過。
她問:“我是南笳,還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