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系。”林以然彎下身子去撿。
邱行聽見動靜掃了眼,林以然正抽了張紙在擦,邱行一邊跟林哥說話,隨手把他沒用過的勺子放到林以然碗裏。
“你哥好蘇。”旁邊女生說。
她話裏意思把邱行當作林以然男朋友了,他們這一夏天都被當作是情侶,林以然也不解釋。
她說這話時林昶夾了塊排骨給她,林以然莫名覺得有點好笑,於是笑了下說:“你……”
林昶這個人實在讓人說不出“你哥”,林以然卡了個殼,說:“你這個也挺……挺好的。”
“他啊?”女生瞥了眼林昶,“哧”了聲。
她臉上的鄙視意味太明顯了,林以然問他:“你們不是在一起了嗎?”
女生湊過來,在林以然耳邊說:“我打賭輸了,對付處幾天。”
林以然驚訝地看著她,女生笑笑地說:“美女別這麽看我,誰不心動。”
林以然雖然沒說什麽,可她的表情也足夠明顯,女生問她:“學習挺好吧?一看就是好學生。”
不等林以然回話,她又說:“什麽年代了,談戀愛還算個事?”
她這句話聲音有點大,桌上人都看了她一眼,連邱行都擡眼看過來。
林以然手肘輕輕碰碰她,示意她小點聲。
這邊她倆說話,那邊林哥和邱行喝了點啤酒,喝得不多。
邱行還是沒同意,搖頭說:“先將就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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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油鹽不進啊?”林哥說他。
他是真為邱行好,邱行雖然管他叫哥,可他看邱行就是看侄子的心態,看邱行這麽難不忍心。
邱行知道林哥真心實意想給他拿錢,也說了句心裏話,說:“哥,我還債還得都惡心,我想想我快還完了才覺得有盼頭。”
“你該!”林哥無聲地罵了他一句,又說,“誰讓你還的?我當時說沒說過不讓你還?家裏錢都給出去就算了,你爸人都沒了,你爸沒了賬就清了。”
邱行沒反駁,隻笑了笑。
“你把廠子賣了,把你爸那些車都賣了,把錢分分能還多少是多少,這就夠意思了,你還接著還?”林哥說得脾氣上來了,罵邱行,“你就是缺心眼!”
邱行老實坐著挨罵,不回嘴。
“你爸要活著你願意幫他背著債都行,你爸都沒了,沒有落你頭上的道理!”林哥喝了酒,說得有點激動。
邱行這時才開口平和地回了一句:“我爸要活著我就不管了。”
林哥說:“人沒了顯你盡孝了?”
邱行靠在椅背上,說:“他要活著他得判刑,那是他該還的,他自己背著。”
林以然轉頭看著邱行,邱行神色還是淡淡的,說:“但他沒了,我就得給他還。他欠的那幾條人命我得幫他賠,命我賠不起,錢一分不能差,我不能讓他當個欠債鬼。”
這天晚上,林以然第一次知道了邱叔叔是怎麽去世的。
電線廠倉庫違建,消防檢查不合格,邱叔叔沒當回事。電路起火的當時,倉庫裏一共十幾個人,死了四個,重傷八個,輕傷五個。
邱叔叔自己就在死的這四個之中。
這場大火那年上了新聞,全省消防檢查整頓了一遍。林以然那時剛上高一,不看電視也沒有手機,也聽說了這次失火案,隻是她不知道那是邱叔叔的工廠。
中央派了調查組來調查失火案,最後的賠償也是調查組給額定的。有家屬不滿意賠償金額,提出要賠償更多,邱行全都接受了。
多少錢都不夠賠人命的,邱行認賠。
家裏的錢、房子、車、工廠、公司,全賠出去了。邱行隻留了兩輛破車,和那個沒有房照的老房子。
方姨接受不了現實,承受不住打擊,沒等事情解決完就病了。
從此都是邱行自己背著散了家當還沒還完的債,考了大車駕照,一個人沒有白天黑夜地跑在路上。
“我爸不是故意的。”邱行把杯子裏剩的喝了,林哥又給他倒上,邱行說,“他不是賴賬的人,他就算活著真判了,該賠的都會賠。”
林哥倒不否認,說:“你爸是講究人。”
“所以我怎麽也得幫他還上,要不他不白吹我了嗎?”邱行笑了,“他吹了十多年,吹他兒子有出息。”
“你是有出息。”林哥看了眼對面自己那不爭氣的兒子,發自內心誇邱行,“三年還了七十多萬,你才幾歲。”
“都是我爸留的底子,他的老本行。”邱行說。
林以然聽得心裏很難受,並不想哭,隻是覺得很悲涼。
命運很會捉弄人,它讓一個人順順當當地長大,然後毫無預兆地在一夕之間把他的所有都拿走,把他的人生徹底翻一面。
邱叔叔死了,方姨病了,邱行唯一留下的隻有還沒賠完的將近九十萬賠償款。
“你哥……”粉頭發女生在桌子底下豎了豎拇指,跟林以然說,“你哥挺厲害的。”
林以然不想說話,對方又說:“咱倆加上微信,等有天你倆分了,你把他介紹給我,我跟他處。”
林以然抿著嘴唇,到最後也沒和她加微信。
*
邱行沒喝多少,他不愛喝酒。
林哥後來又喝了白酒,他倒有些喝多了。林以然幫著把桌子收拾了,才跟著邱行回家。
他們沒打車,慢慢地走在路上。城郊車不多,老城區的街道,電線亂糟糟地露在外面,它就像林以然小時候的樣子。
兩人並肩走著,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走到下一個路燈底下縮短,然後再漸漸拉長。
“邱行。”林以然叫他。
邱行看向她:“嗯?”
林以然試探地問他:“你還欠多少?”
“幹什麽?”邱行問,“要幫我還?”
林以然小心地看他,問:“可以嗎?”
可能是因為喝了酒,今天的邱行還挺愛說話的。他擡起手按在林以然後腦勺上,亂七八糟地搓了搓,說:“不可以,你的錢你留好,自己留著買房子。”
“先還給別人,等你有錢了你再給我,不是一樣嗎?”林以然隻是不想看他再這麽辛苦了。跟著他兩個月,她知道邱行在路上是什麽樣的。
“別人聊幾句你就要替人還債,你這麽好騙啊?”邱行手還放在她頭上,帶著些力度地按著,“讓野男人騙了。”
林以然皺著眉說:“你也不是別人……”
“那我是誰,”邱行隨口說,“我是你十年沒見過的鄰居。”
“你是邱行。”林以然立即說。
“誰也不行。”邱行說,“你的錢不要給任何人用。我也不想再欠任何人的錢。”
在這件事上邱行是不可商量的,他特意強調林以然和別人沒有不一樣,都是他不願意接受一分錢的人。
邱行身上有他很矛盾的地方,他對林以然好,他跟林哥很親,可他的世界又是把所有人隔絕在外的。他並不真正容納任何人,也不接受別人真正接近他。
就像上次邱行讓林以然在人生原本的路上不要掉下來,每當林以然覺得和他關系足夠親近,邱行就會在下一刻拉開,讓林以然看到邱行世界外面罩著的那層玻璃。
他似乎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面前都能隨時抽身而去,毫不留戀。
*
林以然沉默著走在邱行旁邊,兩公裏多的路,兩個人沒有走太久。
再拐一個路口就到家了,邱行突然說:“到了學校別說你家裏的事,包括你室友。”
林以然聲音小小的:“知道了。”
“談戀愛可以,別被人騙了。”邱行又說。
林以然腳步頓了下,擡起眼去看他。
邱行當沒看到她的眼神,繼續說:“別誰說什麽你都信。”
林以然重又提起腳步跟上他,不回聲,扭臉看向一邊。
分別在即,邱行開始囑咐林以然,這次他明顯比之前分別那次說得多了。
他說話林以然就“嗯”一聲,回應不多。
路邊的燒烤店有人在喝酒,林以然低著頭聽邱行說話,也無暇去看路邊喝酒的人。
等走到近前,有人突然伸手拉了下林以然的胳膊,動作來得太過突然,林以然被一把扯了下去,她低呼著被扯得摔在坐著的人身上。
“撞我身上了你。”那人摟著林以然,低頭看著她說。
這人渾身酒氣,林以然立即起身,心跳還沒恢複正常,緊接著便猛地一沉——
她認出抓著她的這個人就是之前在家門口堵著她的人之一。
邱行朝她伸手,林以然胳膊還沒被剛才那男人松開,男人油膩的大手攥著林以然細瘦的手腕。她一把抓住邱行的手,搭上的瞬間邱行一使力,把林以然拉到自己懷裏,手扣了下她的腰。
“松開。”邱行說。
說話的同時邱行另一隻手提起了一隻啤酒瓶。
對方一桌四個人,邱行眼神半點不怵,隻盯著抓著林以然的光頭。
“你說放就放?”對方不但不放,還挑釁地搓了搓林以然的胳膊。
林以然讓她搓得惡心,另一隻手抓著邱行的衣服,眼睛緊緊閉著。
她驚惶地叫邱行,邱行安撫地在她背上拍拍,隨後放開了她。
光頭抓著林以然的手腕,擡起來作勢要放在嘴邊親一口,不等他嘴湊過去,邱行一酒瓶照著他臉用力抽了下去。
這一酒瓶讓對方松開了林以然的手,也讓場面瞬間亂了起來。另外幾個人都站了起來,邱行推了林以然一把,示意她走。
邱行踢了他們的桌子,這四個人都喝高了,邊上放著幾箱空瓶,幾個人站也站不穩,卻一身蠻力。
店裏有人跑出來看熱鬧,老板娘尖叫著喊他們別打了。周圍亂成一團,林以然這次卻不害怕了,非但不怕,還繃著臉抄起了一旁的椅子。
她兩隻手舉著椅子,往喝高了的幾個人身上砸,單薄的身體把椅子掄得高高的。
老板娘的尖叫聲刺耳地持續響起,林以然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隻顧砸人,誰朝邱行過去,她就朝誰掄。
不知道多久以後,邱行朝她伸手,林以然便把椅子扔了,攥住邱行的手,被邱行帶著跑了。
他們在街上猛烈奔跑,身後有兩個人在追。
林以然不回頭看,隻跟著邱行一直向前。空氣湧進肺部,脹得胸腔尖銳地疼,眼前一片模糊,卻有一種沖破一切的暢快。
用力地呼吸和奔逃,每一個細胞都肆意,血液在身體裏奔流、沖撞,心髒每一下都撞上骨頭。
他們穿過風的夾縫,從路燈的光下鑽過去。
直到被邱行帶著進了一條完全黑暗的胡同,林以然還在劇烈地喘。
邱行也喘著粗氣,把林以然塞在自己和牆壁中間,大腦放空,太陽穴處脈動砰砰地跳著。
林以然的眼睛在黑暗中細碎地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