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自己的包放在床上,床單至少看起來還挺幹淨的,沒有明顯的髒汙痕跡。
晚上車得停在外面排著等卸貨,等會兒就有貨站的人過來把車開過去,別的車卸貨的聲音會一直哐哐地持續,卸完貨明天四點鐘就得走。
所以今晚隻能睡在這裏,林以然什麽也不問,無論條件多差,她從來沒表現出不情願或半點為難。
“廁所和浴室都在外面,我帶你去。”邱行說。
在這種地方林以然本來不想洗澡,可她猶豫了下還是帶上了洗澡的東西,今天實在不舒服。
浴室是單獨的隔間,可以從裏面上鎖,倒是不髒,隻是很舊。
林以然進去之前回頭看了眼邱行,邱行朝她擡擡下巴,示意她進去。
他們倆待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已經讓林以然和邱行産生了一些默契,比如現在盡管邱行沒說話,她也能夠明白邱行的意思是說自己在這等她。
邱行的一個眼神就能讓林以然踏實下來,她知道邱行不會把她自己留在這裏。
林以然洗完邱行讓她在裏面等會兒,他去另外一間迅速沖了一遍,順便換了身衣服。
兩個人往回走的時候,邱行自顧走在前面,林以然身上還帶著潮濕的水汽,但衣服穿得嚴嚴實實。
兩隻大黑狗依然在院子裏狂吠,林以然貼著邱行,邱行一開門她就鑽了進去。
盡管平時和邱行同住在車上,距離甚至要更近一些,可這樣開一間房兩個人一起住,還是有點不一樣。
不過他們都不計較,邱行是本來就無所謂,林以然是沒有條件在意這些。
她沒用床上的枕頭,也沒蓋床上的被子。
她把邱行換下來的髒衣服套在外面,枕著自己的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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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行躺在另一邊的床上,說:“有事叫我。”
林以然輕輕地應了一聲,邱行就閉上眼睛睡了。
外面漸漸安靜下來,偶爾會有人從他們門口不遠的地方路過。在這樣的地方林以然睡不著,她直直地躺在單人床上,閉著眼睛聽邱行的呼吸。
這裏不如車上讓她覺得踏實。
她放輕動作翻了個身,臉朝著牆面,蜷縮起來,兩隻手放在自己的肚子邊,攥著身上邱行的衣服。
深夜,林以然蒙蒙眬眬地睡了會兒,也沒有睡實。
半夢半醒間她倏然睜開眼睛,微微擡起頭朝窗戶看。
那一瞬間林以然心髒驟然一縮。
窗戶那裏有個人在朝裏看,黑暗中林以然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清晰地看到人的形狀。
林以然立即從床上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
門口那人見她醒了,轉身走了,動作慢悠悠的,沒當回事的樣子。
這跟在出租屋時的場景那麽相似,林以然在之後很久呼吸還依然很快,心髒撲騰撲騰地跳著。
她不敢再閉上眼睛,總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
恐懼在黑暗中包裹著她,唯一能讓她安定下來的隻有邱行的呼吸。
林以然穿上鞋,靜靜地走到邱行床邊,在床腳坐了下來。
林以然是個堅強的姑娘,當生活中的變故來臨,災難一環扣一環地砸在她頭上,失去了母親,又被自己的父親推到如此境地,她在經歷的這些對於一個剛剛成年的年輕孩子來說太艱難了。
但盡管如此,她依然算得上是平靜的。除了那幾次驚慌失措地向邱行求救,以外的時間她都是安靜地待在邱行身邊,在這麽難堪狼狽的境地裏,她讓自己最大限度地看起來從容。
她悲哀而難過地接受了這一切,不自怨自艾,也不在平時流眼淚。
可這天夜裏,雖然她把自己的呼吸聲壓得盡量低,邱行還是聽見了。
可能是因為不舒服,可能是因為嚇了一跳,也可能是這段時間的一切終於摧得她暫時地放縱自己的情緒。
邱行睜開眼睛,看見她後背繃得很直,坐在自己腿邊,在無聲地抹眼淚。
她本來就偏瘦,這段時間跟在邱行車上這麽熬,更是讓她瘦了很多。
她現在套著邱行的T恤,哪怕裏面還有自己的一件,還是顯得空蕩蕩的。肩膀後背那麽薄,脖子很細,這時微低著頭,弧度看起來單薄而脆弱。
她不知道邱行醒了,努力想讓自己呼吸得平穩小聲。
邱行讓她這樣靜靜地哭了會兒,才出聲問她:“坐這幹什麽?”
林以然明顯地又挺直了些,回頭朝向邱行,這次沒有道歉,隻低聲說:“邱行,我害怕。”
邱行“嗯”了聲,平靜的聲音在黑暗裏聽起來莫名有些溫和:“怕什麽?”
林以然聲音裏還是能聽出來哭過,有一點點啞:“剛才窗戶那裏有個人。”
“嚇哭了?”
林以然搖頭說:“沒有。”
邱行往裏面挪了挪,身前挪出了更大的空。
林以然朝那邊看了看,然後無聲地坐了過來。
這裏是剛才邱行躺過的地方,還帶著他的體溫。這裏離邱行更近,她身後就是邱行的胳膊。
邱行平躺著,閉上眼睛說:“我再睡會兒,困,等會兒走。”
林以然“嗯”了聲,說:“你睡。”
邱行總是沉默的,卻總能在身邊給她圈出小小一片安全的空地,地方不大,剛好讓她容身。
隻要有這麽塊地方,林以然就能在任何環境裏平靜地待著,等著邱行忙完帶她走。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隨著邱行去了更多的地方,見了更多的陌生人,也見到了更多樣的邱行。
邱行並不隻有平時看到他的這一副模樣,他也有笑嘻嘻地跟那些叔叔伯伯耍貧的時候,咬著根不點燃的煙,說話嘴甜。
這種時候的邱行其實更符合林以然小時候對他的印象,皮皮的男孩兒。
而邱行無論去任何地方都會給林以然留著那片小空間,不會特意交代她什麽,也不會時刻都注意著她,隻時不時往身後掃一眼。
林以然就一直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視線一直跟著他。無論邱行什麽時候回頭都能和她對視上,被她柔和而持續的眼神接住。
時間久了,別人都知道邱行有個小女朋友,邱行一直帶著,還護得厲害。小女朋友不怎麽愛說話,長得很漂亮。
邱行並不多解釋,懶得。
他們的相處也和剛開始有了點變化,變得更默契,更多眼神交流,林以然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總是客客氣氣。
在這種日漸加深的默契中,他們也不可避免地越來越親密,隻是他們都不覺得。
*
邱行從車下走過,副駕這邊車輪已經有半邊懸空,路旁邊是個斜坡,下面是水溝。
兩輛貨車停在道邊,貨廂裏各自有幾個工人,正把一輛車上的貨直接倒到另一輛,這樣兩邊可以直接遞,省去了中間的路程。
林以然沒下車,邱行從副駕邊走過,站在斜坡上,擡手把厚厚一沓現金遞上去給林以然。
林以然探身出去接過來,小聲問他:“要數嗎?”
邱行說:“數。”
林以然說“好”。
林以然數完給邱行發了條消息,把數字告訴他。她用的是邱行的手機,邱行隻把工作常用的那個揣了下去,不常用的這個留在車上。
邱行回:【知道了。】
都是熟人常來常往,結貨款時邱行不能數,直接揣起來,但也真有現金數字對不上的時候。
他現金經常往車上一扔,林以然再收起來,塞在車上放錢的位置。
林以然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從學校取了回來,和她的檔案、身份證、銀行卡一起藏在車裏,不再連上廁所都要帶著。
邱行默許她的一切行為,在這輛車上,林以然無論做什麽都是被允許的。
他們已經停在這條廢棄的路上倒了快三小時的貨,才剛一半。
林以然這邊開門是水溝的斜坡,她順著慣性根本站不穩,能一腳摔進溝裏。另一邊主駕駛的車門已經被旁邊的車擋住打不開了,剛才邱行就是從副駕跳下去的,就連邱行也是迅速邁了兩步才踩穩。
林以然根本下不去,她隻能坐在車上。
過會兒邱行走過來,在下面問她:“去不去廁所?”
林以然趴在窗邊眼巴巴地看著邱行,用力點點頭。
邱行不明顯地笑了下,說:“下來吧。”
林以然指指下面的水溝:“下不去。”
邱行讓她把車門開了,自己又往下面邁了點,林以然踩在第一階腳踏上,無措地到處看看,不知道往哪落腳。
邱行擡了擡手,示意她,說:“下來。”
林以然看懂了,隻略猶豫了一秒,就彎下.身子,身體微微前傾。
邱行單手兜著她腿,把她兜了下來往旁邊一放。
雙腳騰空的片刻之間林以然是閉著眼睛的,落地之後怕她在斜坡上踩不穩,邱行還在她背上虛託了下。
林以然背對著邱行,垂著眼睫,心跳微微快。
洗手間得去廠裏,離得有些遠,邱行帶她過去,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女朋友啊,小邱?”
被問得多了,邱行也不答,隻笑笑。
林以然身上穿的是件白色的純色T恤,是在之前路過的一個村莊集市上三十塊買的。當時她和邱行去吃飯,走到集市的時候林以然覺得新鮮和熱鬧,邱行就跟她從裏面走了一圈,買了兩條毛巾和兩件T恤。邱行那件是黑的,他說他穿不起白色。
林以然還給自己買了雙人字拖,她現在就是大T恤加上人字拖的裝扮,看著放松又隨意,不再像最初時總捂得很嚴實。
可盡管是這樣,她身上那種文靜的好學生的氣息依然抹不掉,別人眼裏看著還是很乖。
她就像一個被邱行帶壞了的乖女孩兒,不顧家裏反對被男朋友帶出來,過苦日子還當成浪漫。
可林以然哪有家呢,她也不是被男朋友帶出來的。
不但不是被人帶出來的,還是她主動賴在人家身邊,硬是在別人車上賴著不走。
滿打滿算,她還能在邱行車上待一個月。
林以然當然想去上學,那是她一直期待的,充滿希望的嶄新的日子。
可那也代表著她要再次開始面對那些暫時被她遺忘的事情。
沒有邱行。
*
邱行多數時間依然是那副冷淡樣子,情緒外露的時候並不多。
他就像個賺錢的機器,把自己不當人,像是不知道困、不知道累,他勤奮而強大,冷漠而麻木。
隻有和他離得最近的林以然看得到他偶爾出現的柔和,像是從風化了的硬殼裏裂了道縫。
“我什麽時候答應你了?”邱行肩膀夾著手機,笑著在講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