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半天,他說。
-
楊啟明住在單獨的離退休幹部病房。癌症病人到了晚期,都是痛苦的放化療加中藥調理。他本身年近八十,有高血壓心髒病等基礎病,加上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腦部,身體很虛弱,意識也有了間斷的不清醒。兩間病房之間有一個公用的會客廳,在那裡,蘇然見到了陳煥庭的母親楊素珍。
楊素珍對蘇然的到來有些意外。陳煥庭和白素分手後她一直耿耿於懷。楊素珍對白素還算滿意——她懂事體貼、工作穩定、溫柔孝順、長得也漂亮,與兒子又是初戀復合、知根知底。每次來看望楊啟明總是拎著大包小包,來了鞍前馬後地跑來跑去,一點不嬌氣。除開是單親家庭這一點,其他方面楊素珍真還挑不出什麼缺點,所以也不斷催促陳煥庭早點定下來,至少給楊啟明一個臨終交代。可沒過多久,兒子告訴她與白素已經分手,她驚訝不已。他們兩家已經坐在同一張桌上吃過飯了,怎麼忽然分手了?她給白素打電話,那頭哭哭啼啼,肝腸寸斷地控訴陳煥庭拋棄了她。她聽得一肚子氣,再反復追問兒子,陳煥庭本不想多說,實在是被問得煩了,隻好坦白是信任問題。雖然一筆帶過,楊素珍當然了解自己一手帶大的兒子,便也不再多問,啞然嘆氣。
但這件事她一直沒告訴楊啟明。
所以當她見到陳煥庭帶著蘇然領著禮盒來的時候,除了驚訝,還有一絲欣喜,眼裡不斷瞟過陳煥庭,傳遞著信息:這誰?女朋友嗎?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不提前打個招呼?
陳煥庭無視楊素珍的表情,隻簡單介紹道:“媽,這是我研究生時期的同學,蘇然。她……”
陳煥庭還沒說完,蘇然便笑著接過去:“阿姨您好,我這兩天來c市出差,聽聞陳煥庭外公生病了,便來看看。沒提前打招呼,有些唐突了。”
“不唐突、不唐突,”楊素珍趕緊招呼她坐,“小蘇,你看你這麼客氣,來玩兒就是了,還帶什麼東西。他外公確實情況不是很好,現在睡著……”
“沒事沒事,”蘇然說道,“我坐會兒就是”。
兩人寒暄幾句,蘇然看了一眼旁邊沉默不語的陳煥庭,轉換了話題:“阿姨,我這次來其實還有件事情。我是一名記者,現在在做一個a市九十年代下崗工人的專題,昨天在金銘路採訪原來醫藥公司的職工,偶然碰到陳煥庭,聽他說起他的小姨也曾經在醫藥廠就職?”
楊素珍愣了愣,神情有些黯然:“是的,不過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她很早就去世了,很年輕,才22歲,難產走的。我妹妹,命不好。”
“那……當時廠裡有沒有給職工家屬一些慰問補貼?”蘇然旁敲側擊。
“沒有,”楊素珍搖頭嘆息,“她當年遇人不淑,愛上一個混混,兩個人沒領證就同居了。廠裡的人都排擠她,領導也對她不好。我妹妹大著肚子,臨了要生了那個混混還在外面打架鬥毆。最後是一位她的同事送她去醫院,可她沒結婚害怕去正規醫院,去了外面一個小診所,後來……”
楊素珍嘆一口氣。
蘇然像是被她感染,鼻尖通紅,默了半天才問:“那後來呢?”
Advertisement
“她死於大出血。孩子在肚子裡呆太久,沒出來就死了。”楊素珍眼眶發紅,“我記得那時是十月,天氣還熱,可是我聽到消息,大病一場,晚上都蓋了棉被。”
蘇然抬頭,與陳煥庭對視一眼。
陳煥庭問:“媽,那個孩子真的死了嗎?”
“是的,”楊素珍點頭,“你外公去收拾的後事,那個孩子和你小姨葬在一起的。”
蘇然神情一下凍結,就像是時間在她臉上按下了暫停鍵,她認真地看著楊素珍的臉,仿佛有些難以置信。直到陳煥庭的手悄然撫上她的肩,她仿佛才回到人間,抬起頭,跌入他深深的目光。她緩緩往後靠回座椅,感受到四肢端部的無名發麻。
原來不是她。
不是她。
老天爺終於仁慈了一次,沒有再胡亂遊戲人間。
想哭的衝動排山倒海而來,她顧不得旁人匆忙起身:“我去上個洗手間。”說完,她快步到走廊,打開窗戶,清新微涼的空氣迎面撲來。
她像溺水的人終於浮上水面,用力地呼吸著。
南方的樹冬天也是青綠的,不知名的鳥兒在看不見的地方鳴叫。樹下幾位老年人隨意地甩手抖肩,動作滑稽。
她感到眼角一陣湿潤。
-
蘇然走後,楊素珍聽到身旁的陳煥庭長長松了一口氣。
她覺得他的表情有些反常,像是從巨大壓力下解放出來,每次一呼吸都在釋放剛剛的緊張。而奇怪的是,她剛才並沒有感覺陳煥庭有任何異常,好像蘇然一走,一根無形的繩索也松了,被束縛的壓抑頓時散發出來。她甚至感覺到他此刻有些虛弱。
她伸手探上他的額頭,明明是冬季,他的額上卻出了汗。楊素珍不禁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
陳煥庭搖頭:“沒有。”
“小蘇真的隻是你的同學?”她又問。
而這時,病房的鈴聲響了,是楊啟明醒來,想喝水。
楊素珍進屋倒水,陳煥庭本想出門叫蘇然,走了兩步又停住,轉而給蘇然發信息:我外公醒了。
蘇然很快回來。
楊啟明躺在床上,穿著幹淨的病服,很瘦,有種舊時文人幹部的氣質。
“煥庭來了啊……煥庭的同學也來了啊……”他慈祥地笑,“叫什麼名字?”
“蘇然。”她說道。
“蘇然啊……好,好。小蘇,坐。”楊啟明招呼。
“小蘇,你就和煥庭一樣叫外公吧。”楊素珍見她有些拘謹,又給她重新倒了一杯茶。這時有電話響起,楊素珍便將倒了一半的水遞給陳煥庭,自己去外面接電話,臨走又囑咐:“你看著點外公,也招待好小蘇啊。”
小蘇。
陳煥庭好像忽然注意到這個稱呼,跟著念了一聲,淡淡笑起來。
聲音很小,像是低語,兩個字在唇間緩緩輕磨,又悄無聲息地消融在升騰的熱水中。
楊啟明用吸管抿了一口,慢慢說:“煥庭,你工作忙,就不要老是回來。”
陳煥庭說:“我知道的外公,你別擔心我。對了,我把你上次說的放在a市的東西拿回來了。”
陳煥庭打開袋子,裡面是好幾本綁扎好的影集。
楊啟明急切地探起身,問道:“是梅梅那裡的嗎?”
梅梅就是楊素梅了。
“是的,是小姨那裡的。”
楊啟明指著桃紅色封皮的那本:“這本我看看。”
陳煥庭遞給他。
他的手枯瘦嶙峋,上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他翻開相冊,忽然間指尖發抖:“我一直以為這本在我們哪次搬家時候弄丟了。沒想到是被梅梅帶走了。上面大部分都是我和你外婆、我們朋友、還有你媽媽小時候的照片,沒想到被她帶走了……”他喃喃念道。
楊啟明指著其中一張說道:“這是你媽媽,一百天的時候。”又朝蘇然笑道,“煥庭的媽媽,不過煥庭比較像他爸爸。”
他將相冊轉向他們,照片中楊啟明穿著中山裝,把著一輛自行車,自行車旁立著一位年輕女子,懷裡抱著一個胖嘟嘟的嬰孩。
楊啟明繼續往後翻看,忽然停在一頁:“煥庭,你沒見過你的小姨吧?”他頓了頓,再次開口已是難掩哽咽,“這是她去a市後拍的照片,我都不知道,你看她去a市了還拍了這麼多……”
相冊後面幾頁從黑白變成了彩色,大大小小都是同一個年輕女孩的照片,正面的、側面的、偷拍的、擺拍的,誠如楊素珍所言,楊素梅大眼高鼻,確實漂亮。除了她單人的,還有與人的合影,但合影被人剪去了半邊,隻留下了楊素梅一人,有的照片下面還留有被鋼筆塗過的痕跡,依稀可見一個“莫xx”的人名——被剪去和塗抹的,大概就是那個孩子的父親吧。
楊啟明撫摸著裁剪邊緣,手指顫動。陳煥庭怕他情緒激動,忙翻到下一頁:“外公,看看後面還有什麼?”
後面依舊是合影,和不同的人。有一張楊素梅開心地笑著,身形已經能看出來懷孕。
陳煥庭說:“這些應該都是小姨在a市的同事或者朋友吧?”
可語音剛落,他整個人像是被點了穴。
過了好久,他才慢慢轉過頭,將目光從照片挪向蘇然——她一動不動地盯著相冊,眼中已然有淚翻滾。
楊素梅身邊站著另外一位孕婦,她們一同摸著自己鼓起的肚子,衝著鏡頭笑。那位孕婦看上去與她差不多年紀,肚子稍微要小一點,但那副笑容——彎彎眉眼、眼神單純——幾乎與蘇然一模一樣。
底下一行小字:1991年8月27日與冉蘭蘭。
第53章
1991年6月。
冉蘭蘭帶著四個月的身孕,獨自一人從青山村到了a市。
她的男人上個月死在了工地,她帶著所有家當九塊錢,在盤山公路上顛簸六個小時,來討說法。
根本沒有人理她。工地上的人都是臨時工,情況好就做一天工給一天錢,情況不好就一直拖著,最後分文沒有的情況也有。冉蘭蘭在工程辦公室門口守了好幾天,哭也哭過鬧也鬧過,開始還有工友可憐她,勸她回去,可後來見她堅持不走,不勸了,也不管了。
可她身上的錢越來越少,她得打工賺錢。她沒有什麼文化,隻能做體力活。好在她很瘦,穿著寬松,肚子也不顯懷,隻要人勤快找工作不難。她在一個飯店端盤子洗碗,幹了三個星期,每晚回到八人間的廉價床鋪她的腰都酸痛地直不起來。直到有一天,楊素梅叫住她。
冉蘭蘭對這個人印象深刻,因為這位顧客很漂亮,打扮也時髦,即便懷著孕也化著妝。她好像在這附近上班,經常來這裡吃混沌。但冉蘭蘭沒看到過她的家人。
楊素梅盯著冉蘭蘭的肚子,說:“幾個月了?”
冉蘭蘭嚇一跳,心虛地捂住小腹:“你說什麼?”
楊素梅挑眉笑道:“眼睛鑽錢眼裡去了男老板,當然看不出來,但是我懷著,我一眼就看出來。不過你也瞞不了多久了。”
冉蘭蘭嚇得不敢走。
“幾個月了?”她又問。
“四個月。”她小聲說。
楊素梅好像很滿意她的表情:“比我小兩個月啊。不要怕,我是好意,我來給你介紹另外一份工作——你這麼勤快,我缺個人照顧,你來照顧我。”
冉蘭蘭有些懵,她也是孕婦啊,孕婦照料孕婦?
楊素梅又說:“你可以住我家,應該比你住烏煙瘴氣的地方強吧?你吃我的住我的,交換條件就是免費伺候我,對,沒有錢。”楊素梅見她不說話,輕笑一聲:“想一下吧。明天我來帶你走,不然我就告訴你的老板。”
冉蘭蘭腦子裡隻想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她現在需要錢,可楊素梅又不給她錢。可當天晚上她就改變的想法——有個喝醉了的男人撲倒她的床上,企圖侮辱她。
就這樣,冉蘭蘭住進了金銘路三幢302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