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氣還是一如既往的炎熱,即便是到了晚上,空中的風非但沒有涼爽,還更加悶熱。蘇然吃過晚飯從食堂回宿舍,路過操場的時候,腳步不自覺就拐了彎兒。她知道自己不應該來,但她聽到陳倩說陳煥庭來找過她,心裡又忍不住,希望在操場上遇見他,又害怕在操場上遇見他。
沒過多久,陳煥庭的身影出現在操場上。
今天蘇然戴了帽子,也戴了隱形眼鏡,看到他穿著黑色的t恤和短褲,操場北面的門進來。他在原地拉伸了一下身體,然後由慢及快,繞著圈子跑起來。
蘇然壓低帽檐,邁開步伐,混在夜跑的人群中。她速度不及陳煥庭,起初他在她前面,慢慢就變成在她後面。當他消失在她的視野,她就非常小心地跑到最外圈,生怕被他發現,然後他超過她,她又可以看見他跑在前面的背影。
半個小時後,蘇然已經大汗淋淋,幾乎已經減為步行。陳煥庭再次消失在她的視野,就在她準備放棄的時候,身後有人經過,熱風送來陳煥庭不冷不淡的聲音:“蘇然。”
蘇然一驚,冷不防回頭,見到陳煥庭在她後面慢慢走著,也不知跟了多久。她心裡咯噔一下,暗叫糟糕被發現了,臉上很拙劣地笑了笑,理了理心緒假裝巧遇般說道:“陳煥庭,這麼巧。”
陳煥庭沒有戳破她:“是啊,好巧。”
蘇然薅了下帽檐下早被汗水湿透貼在額前的頭發,說道:“你跑完了嗎,要不要去買瓶水?”
陳煥庭沒有拒絕:“好。”
操場外面是林蔭大道,走五十米就有自動販賣機。陳煥庭買了兩瓶礦泉水,遞給蘇然一瓶。
去年差不多的時間,也是在這條林蔭道上,蘇然興致勃勃地說可以運營“物託幫”的公眾號,陳煥庭笑著,黑色眼眸有溫柔閃亮的光。一年之後,他們又站在這裡,兩人卻是難得的默契——默契地沉默著。
蟬躲在樹蔭裡鳴叫,同空氣中的潮熱一並令人煩躁。
“論文開題了嗎?”蘇然終於打破僵局。
陳煥庭擰開瓶蓋,看她一眼,淡淡說道:“不是研二下開題嗎?”
“哦,是的。”蘇然碰了個軟釘子,不自覺地低下頭,帽檐的陰影遮住她大半邊臉,她想今晚這帽子真是戴得英明。
陳煥庭看不到她的表情,隻能看到她側過去的臉頰和白皙的脖子。他忽然發現她似乎瘦了很多,臉頰沒有之前飽滿,下顎骨的輪廓變得突出——雖然那也是一條優美的曲線,但是消瘦的曲線,眼神再往下,這件運動服也顯得寬大空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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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開口之前,蘇然又說道:“這個學期我可能不常在學校。”
“為什麼?”陳煥庭問。
“我爸爸……出車禍了……”
陳煥庭一愣,本來水即將送入嘴邊,這一停立馬就有幾滴撒了出來。他動了惻隱之心,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就暑假。”
“嚴重嗎?”
“有點。”蘇然點點頭。
“那現在……好些了嗎?”
蘇然沒回答這個問題,隻說:“不用擔心,家裡已經安排好了。研三主要是寫論文,我的基礎調查上學期基本也做完了。”
陳煥庭看見她削弱的肩膀,忽然想起上個春節在操場遇到,她朝氣蓬勃、面色紅潤,全然不似現在這般——也許女生會形容這是“骨感”,但陳煥庭並想看到這樣骨感的蘇然。帽檐下的側臉輪廓似冷月彎刀,凌冽生硬的氣質並不符合蘇然。
他語調緩了下來:“照顧好你爸爸,如果需要什麼幫助,盡管開口。”
他說了和陳倩一樣的話,用詞和意思都幾乎一模一樣。這是對的吧,因為他們都是蘇然的朋友啊,朋友之間難道不應該說這樣的話嗎?
兩人之間又是一陣無聲。握在手裡的礦泉水沁出冰冷的寒意,蘇然換了手,將它擰開。她希望出現自己怎麼擰也擰不開的畫面,然後她就可以借口將水瓶遞給陳煥庭,讓他幫忙,他們之間好歹會有一些互動,而不是現在這樣僵硬。
可現實是,她不但一下將它擰開了,還因為用力過猛,瓶蓋掉到了地上。
蘇然蹲下身去撿,脖子上的項鏈迫不及待地從空蕩的運動服裡跳出來,借著地心引力,蕩秋千一般晃來晃去。
精美的戒指在路燈下閃耀著刺眼的光芒。
她看見了。
陳煥庭也看見了。
蘇然拾起瓶蓋站起來,腦海裡第一反應是想將吊墜藏進衣服,但理智按下了她的手。
何必欲蓋彌彰呢?如果不想讓人知道,就根本不要戴;既然戴著,就應該坦然接受這個事實,接受它的提示和警醒。
不要再做又當又立的事情了。既然被看到,就大大方方地讓他看吧。他其實本來也就知道的,不是嗎?
“對了,”蘇然心一狠,索性說道:“因為我爸爸的意外,這個暑假沈睿也回來陪了我很久。家裡發生了很多事情,我想我……”
“你沒必要和我說這些。”陳煥庭看到那枚戒指,心中頓時明白。本已經沉寂一個多月的情緒再次泛起波浪。他冷冷地打斷她,面色沉鬱,極不耐煩,轉身想走,但蘇然像是鐵定要和他交代清楚一樣,字字句句像珍珠落玉盤般急速而清晰:“在日本我跟你說過我對他很迷茫,很困惑,我想我現在大概是搞清楚了。如果我以前的一些言語對你產生了打擾,我向你道歉,我……”
“你什麼?”陳煥庭卻輕笑起來,“完全沒必要吧蘇然,這有什麼好道歉的。倒是我應該感謝你,感謝你對我的欣賞,也感謝你對我的放過。除此之外,你還真沒必要這麼客氣。”
蘇然猛然抬頭,陳煥庭言語輕松,毫不在意,眼裡分明寫著“你太自作多情了,我完全沒當回事”。這樣的笑刺痛了她,她呼吸一滯,不假思索地問道:“一點打擾都沒有嗎,如果沒有,為什麼在日本你會牽起我的手,為什麼會送我我喜歡的鑰匙扣?”
陳煥庭的笑意終於消失,他看著蘇然,語氣極其淡漠:“那你想聽見什麼答案,蘇然?”
她的心跳忽然加速起來。她後悔剛剛不經大腦說出來的話。她的本意已經讓兩人夠難堪了,可貪念又不甘心地跳出來,火上澆油。
她別過臉,不敢看他。操場上的人陸陸續續地開始撤離。空氣裡的湿意越來越重,醞釀著一場雷陣雨。
可陳煥庭並沒有放過她的打算,他凝視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好,我告訴你。之前在青山村,你問我對你什麼感覺,我可以坦誠地告訴你,你的感覺沒錯——是的,我是喜歡你。但是我也很清楚地告訴你了,我對介入別人的感情不感興趣。你有男朋友,我不想做第三者;你說你困惑你與沈睿的感情,我也很理解,異地戀出現插曲很正常;現在你回來,戴著訂婚的戒指,告訴我你選擇了沈睿,還來向我道歉,又問我是否對你有所動心。”陳煥庭的語速逐漸減慢,雖然他的話早已讓蘇然再次縮回到帽檐的陰影中,但他並未就此停止,心中反而湧起某種變態的快意,“你究竟是什麼意思,蘇然,憑借著我對你的好感,就可以反復玩弄我嗎?”
“不是的,”蘇然急急搶白,“我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什麼呢?
不是真的愛上沈睿,還是陳煥庭?
抑或,不是真的要戴上戒指,又來和他說這些?
還是,不是真的要戲弄他,隻是陰差陽錯,天意弄人?
忽然間,“轟”地一聲,驚雷平地乍起,很快,雨水穿透樹葉,大大小小地下了起來。
“算了,”陳煥庭輕嘆一聲,微微搖頭,目光落到她鎖骨前方的戒指。借著昏黃的路燈,小小的戒指居然也能發出刺痛眼球的光芒。
“蘇然,你總是讓我覺得,我們的關系不止如此,卻又隻能這樣。”
第41章
那枚15克拉的鑽戒在白素的手上閃閃發光。許誠美見她舉著自己的左手,在空氣裡反復端詳了五分鍾,不禁說道:“行了吧你,手酸不酸。這戒指你打算怎麼辦,還給陳煥庭嗎?”
“還給他?”白素好笑道,“為什麼要還給他,這是他送給我的,就算分手了,也是我的。”
許誠美憂心忡忡地說道,“我早就提醒過你,久走夜路必闖鬼,現在好了,事情敗露了,要是他知道是我給你支的招,心裡不知道怎麼看我呢……”許誠美低聲嘀咕道。
“你說什麼呢?”
“沒什麼,我就是問,除了車裡的gps被他摘了,電話卡他發現了嗎?”
白素頓時肩膀一垮:“他換手機號碼了。”
“換號碼了?”許誠美驚訝道,“這可真夠徹底的。”
是的,不光是換手機號碼了,那日提出分手後,陳煥庭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直接住到了公司。白素再怎麼愛他,也忍受不了這樣的輕視,兩天後便搬離了他的公寓,住到了許誠美這裡。
其實白素心裡十分明白,這一次,她是真的觸犯到了他的底線,他們沒法再繼續了。陳煥庭和她,已經走到了一個無法回頭的死胡同。她的嫉妒猜疑,不僅僅是因為幼年家庭帶來的不安全感,還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她與陳煥庭的復合。誠然,她是愛他的,但是她總覺得她的愛低於陳煥庭,特別是她曾經插入別的家庭、為有婦之夫打過胎,還是陳煥庭來陪她做的手術,這件事情成為她內心永恆無法跨過的坎。雖然陳煥庭從未提過這件事情,但是越是這樣,她越是無法平等看待他們的愛,所以她總是在尋找、甚至希望陳煥庭也犯點錯誤,這樣他也能掉落神壇,真正走到她的身邊。
但是沒有,陳煥庭沒有。
他沒有做出對不起她的事情,但是大概也永遠無法給她想要的愛。
這一刻,白素也累了。
她想,如果換個人,是不是此刻她早就已經結婚了。
可這又能怪誰呢?
愛情裡,哪有锱铢必較的對錯?如果不這麼走一遭,又怎麼會知道自己究竟怕的是什麼,想要的是什麼?
對於陳煥庭,愛消散地沒那麼快,但又有一點點恨,更多的是不甘。
當白玫瑰變成了嘴邊粒,那紅玫瑰是不是就此復蘇、立刻走馬上任?
可令白素意外的是,是她和陳煥庭分開後,並沒有聽說陳煥庭和蘇然在一起。
蘇然對於陳煥庭,絕對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也許他們彼此都是這樣的存在,白素能清楚感受到他們之間極力控制卻又藕斷絲連的牽扯,可是他們為什麼不在一起?
他們曾經到底發生過什麼?
“那天我去見了蘇然,告訴她我和陳煥庭要結婚了。但是她並沒有生氣,事實上我感覺她反倒松了一口氣。”白素回憶道。
“松了一口氣?”許誠美感到奇怪,“這是什麼反應。按照你的推斷,她應該惱羞成怒或者現場攤牌才對。”
“我不知道,我隻是感覺她好像終於擺脫了陳煥庭一樣。陳煥庭跟我承認過他研究生時期喜歡過蘇然,但那時她有男朋友,並沒有接受他,畢業後就回b市結婚了,但聽說她現在單身,不知是沒結成,還是離婚了。”
“所以是陳煥庭的一廂情願?不過怎麼看我都不相信,陳煥庭是會插足人家感情、挖人家牆角的人。”
這句話說到了白素心坎上,以她對陳煥庭的了解,陳煥庭可以接受有過另外感情的白素——隻要白素和前任斷幹淨,他從來不提那些舊賬,但是絕對不會做出插足別人感情的事情,他是那樣清高完美的一個人。她想,蘇然或許那個時候對他也有過好感,可結局還是離開。這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這份好感不夠深沉,他們之間的情感不夠熱烈,不足以讓她與男友分手,留在陳煥庭身邊。
可是如果是這樣,那她為何會一直保留那張陳煥庭的背影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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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蘇然陪陳倩去醫院產後檢查,遇到正在值班的曹躍飛。
“上次你讓我幫你查的事情還沒有結果,”曹躍飛說,“時間過去太久了,而且我也不是婦產科的,有些麻煩。除了“1991年12月7號在a市出生”、“女嬰”這兩個線索,再沒有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