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陳煥庭從桌下抬起一筐雞蛋,粗粗一數,大概有三四十個。在蘇然愣神間,又給她找了個臉盆大小的不鏽鋼盆子。
這一晚,蘇然打了人生中最多的一次雞蛋——三十五個。打得她右手手腕兒酸痛,最後不得不換成左手不規律地瞎搞。
陳煥庭過來時她已經弄得差不多,正放下打蛋器活動手腕兒。
“怎麼樣,手酸了?”陳煥庭不由笑道。
蘇然盯著盆子裡那黃澄澄的一片,微微搖頭,感悟人生般長長嘆一口氣:“我這輩子,從來沒打過這麼多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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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他們調研、走訪、討論,愜意而充實。長川町遠離繁華的市區,沒有燈紅酒綠,沒有人群熙攘,目光所及之處不是浩瀚的大海就是蔥鬱的山林,讓人感覺好像到了世外桃源。海邊的天藍極了,到了夜晚,肉眼可以清晰地看到銀河如絮帶般柔軟地散在天空。
自然的包裹裡,人真的好渺小。
在這樣純淨而陌生的環境下,人的思緒也變得空曠而單純。
那晚的交心暢談後,蘇然和陳煥庭終於疏通了所有別扭,找到了可以和諧相處的方式。也許隨著時間流逝他們終究就會這樣,隻是長川町這方淨土讓這份和解提前到來。
這讓人舒服,就像長川町五月清爽自由的風。
最後一日匯報完後,他們本是應乘坐大巴車原路返回,但公路出現塌方,他們隻好再逗留一日。這天清晨,蘇然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地震。
那時她已經起了,正在收拾箱子,忽然間地面動了一下,蘇然以為是自己起床的幻覺。但緊接著地又動起來,頭頂的吊燈在明顯地晃動。
房間裡四個女孩兒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慌忙爬起來,大叫道:“地震了!地震了!”說著就往屋外跑去。
感受到地震的不止她們,中國的男生也從房間裡跑出來。蘇然沒跑幾步忽然一把被人拉住。
“跑什麼,”陳煥庭拽著她,“外套不穿,不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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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了。”蘇然心有餘悸。心想眼前這個人沒有感覺到嗎,怎麼這麼鎮定。
陳煥庭笑了笑,淡定地說:“日本地震很常見的,你看看日本的同學。”他朝蘇然身後努努嘴,小林和幾位日本同學打著哈欠揉著眼,舉著漱口杯走出來。
路過蘇然身邊的時候,蘇然說:“剛剛地震了。”
小林點頭致意:“早上好。”
蘇然:“……”
陳煥庭見她仍一臉呆滯,說道:“這種地震對他們來講就是小菜一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趕緊去收拾東西吧,一會兒就要走了。”
蘇然慢慢回過神來,他們最近天天都會說到“地震”這個詞,而剛剛那一遭讓她覺得自己這十天的討論都白做了。
陳煥庭見她面色仍呆呆的,忽然想到什麼,問她:“想去看櫻花嗎?”
“櫻花?”蘇然問,“哪裡會有櫻花,這都五月了。”他們來這裡十天了,從未見過哪裡有櫻花,因為這個季節櫻花已經開敗了。
“昨天聽同組的日本同學說的,在東邊的山上還有。”陳煥庭將自己的外套往蘇然身上一披,大步朝外走去,“如果要去就得抓緊了。”
蘇然瞧著身上這件外套,愣了愣,繼而嘴角慢慢揚起一抹笑:“你等等我啊。”
兩人出了鄰裡中心的大門就往東面走去,走了兩步陳煥庭又倒回來。
“有輛自行車,”陳煥庭看了下表,“我們騎車去。”
“可是隻有一輛?”蘇然說。
“你坐後面,我載你。”
蘇然沒有扭捏。陳煥庭騎著車沿著公路往東前行。這條路這十天他們走過很多遍,是通往舊城的唯一公路,穿過山洞隧道,沿著海邊一路蜿蜒。清晨的風吹來,帶著大海的潮氣。
披在蘇然肩上的寬松外套被風吹地鼓起,蘇然問:“陳煥庭,你冷不冷?”
陳煥庭說:“不冷。”
蘇然拽了拽衣服,遠處的大海浮光躍金。她忽然又說:“你有沒有想過,長川町這個地方,我們這輩子可能都再不會來了。”
陳煥庭微微側頭,風像梳子一樣往後捋著他的頭發。
他沒有做聲。
“你以前來過日本嗎?”蘇然問。
“沒有。”
“我來過,關東關西都去過,但是從來不知道日本有個小角落叫長川町,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來到這裡。”蘇然慢慢說道,“我們來這裡,因為這個workshop,現在workshop結束了,我們也沒有要坐新幹線、轉兩次綠皮火車、轉兩個小時汽車,來到這個名不見經傳、清冷寂寞的小城市的理由了。”
她不知道陳煥庭聽到她的話了沒。因為過了會兒,陳煥庭忽然停住,左腳蹬地:“你下來。”
“怎麼了。”蘇然從後座跳下。
“上坡,我騎不動了。”陳煥庭手把著自行車,胸膛起伏。他的額上沁出了汗,但卻顯得更加英氣逼人。
“哈哈哈哈。”蘇然大聲笑起來,“我早上還沒吃飯呢。”
“關鍵是我也沒吃。”他也笑,有點不好意思。
陳煥庭推著自行車往上走。蘇然跟在後面,兩人走了一段山路,見到那個紅色的電話亭子。
“你確定這裡還有櫻花嗎?”蘇然問。
陳煥庭將自行車停在一旁:“我們組的渡邊一郎說的,應該就在這附近。山上溫度低,可能還有沒謝的櫻花。”
陳煥庭一邊說一邊往山谷另外一側走去,拐過一個角,地面上陸陸續續出現了星星點點櫻花花瓣,再往上走一段,果然在一小塊平地上,三五棵櫻花悄然無聲地綻放著。
“蘇然,”陳煥庭回頭,“這裡!”
他沒見到蘇然,往下跑了兩步,看到蘇然正在那個紅色的電話亭子裡。此刻蘇然也看到了他,於是放下電話,走出亭子:“上面有嗎?”
“有。”陳煥庭舉起剛在地上拾起的一朵櫻花。
蘇然興高採烈地跑上來:“還真有!”她走到樹下,仔細端詳,“好漂亮的櫻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哦不——是櫻花,說的就是這樣的風景吧。”
“確實是。”陳煥庭應道。
“這櫻花什麼品種的,花朵好像比我見過的都大。”
“這個應該算是野生櫻花。”
“也對,你瞧這山裡都是樹,唯獨這一小塊它們鶴立雞群,漫山遍野的綠中帶了一小簇粉紅,”蘇然感嘆道,“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機緣巧合讓它們在這裡生根了。”陳煥庭笑道:“可能是一陣風,或者一隻無名英雄鳥。”
此時正好吹來一陣風,淡粉色的櫻花洋洋灑灑、飄飄嫋嫋地從樹上跌落,好像下了一場人間胭脂雨。
蘇然不禁仰起頭,攤開雙手,輕柔的花瓣落在手心。
“真是美。”蘇然喃喃贊嘆,“你知道櫻花的花語是什麼嗎?”
陳煥庭定定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是愛的微笑。”
在下山的途中,陳煥庭問:“剛才你在電話亭裡幹什麼?”
“我試試那個電話是不是真的沒有線。”
“你們組調研沒來過嗎?”
“來過,但是當著日本同學的面,我不好意思進去試一試。”
陳煥庭笑起來:“所以你的調研答案是?”
“是真的沒線,”蘇然說,“對著聽筒,就隻能說自己能聽見的話。忽然就覺得很悲傷。”
“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
陳煥庭看了她一眼,停住。
“上來吧,我們得抓緊時間了。”他先一步跨上自行車。
蘇然“哦”了聲,正要跳上後座,收到了王壯壯的微信,說要點人了,問她在哪裡。
蘇然沒回他。陳煥庭淡淡掃過她的手機,沒問是誰。
“抓緊一點,”陳煥庭叮囑,“回去是下坡。”
“我知道,這樣你也省——”“勁”字還沒說完,就在風中劃出長長的尾音。蘇然本來是抓著陳煥庭的衣服,但一股巨大的衝力讓她條件反射般摟住了陳煥庭的腰。身上那件寬大的外套被吹得衣角翻飛、鼓鼓作響,鹹湿的海風混著早晨的山風,使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恍惚間,山與海都融為了一體,那些波光粼粼、晨光萬丈,都迷糊成了一團。刺激的速度讓她內心尖叫。有一段路,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車速真的太快,車頭都開始左右晃動。蘇然的心跳得飛快,她忽然眼睛一閉,放棄了所有顧慮,放心大膽地靠在了陳煥庭的背上,那一刻,陳煥庭似乎一怔。
然後他笑起來,燦爛的笑容,意氣風發。
去程用了半個小時,回程隻用了一刻鍾。
接近鄰裡中心的時候已經是平路,借著下坡的慣性,陳煥庭騎得很輕松。
右邊是他們來時經過的海,幾隻鳥兒在海面輕點兩下,又飛往遠處。
遠處是晴朗蔚藍的天。
這樣的美景間,兩人都很沉默。忽然,蘇然拍了一下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