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煥庭淡淡瞥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不是我。”
蘇然隻是隨口一猜,沒想到一猜即中,略感詫異之餘,緊繃的心也松了一下,但慢慢的,這三個字背後的意思,變成莫名酸楚的異樣情緒,無聲將她淹沒。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但是左胸裡那個器官還是微微抽搐了一下。
“還記得研一第一次青山活動嗎,那次我收到她的電話,陪她去了x市的醫院。到了x市我問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告訴我,我甩了她,她很傷心。有一次喝醉了她打我電話。我記得那天晚上,因為分手後我們再沒有聯系過,收到她的電話有些意外。但是我很清楚我們不可能復合,沒有答應她。有人對她獻殷情,結果……”他沒說了。
蘇然沒明白:“她一夜情?”
“不是,那個人是她上司,對她一直有好感。”
蘇然更不解:“那就是有了新男友?可是為什麼去醫院找你陪她?孩子又不是你的。”
陳煥庭說:“他是有婦之夫。”
蘇然愣了愣,她覺得黑夜中人的頭發應該是更黑的,但不知為何此時陳煥庭的頭發黑得有點發綠——雖然她知道這事兒和他並沒關系。緩了半天,她才吐出一句:“那你其實也對她挺好的了,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
“x市並不是她家鄉,那裡她沒有什麼朋友,各種壓力向她襲來,我做了最後一根稻草。”
蘇然不知說什麼好,半晌:“陳煥庭,你還真是個好人。”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給我發什麼好人卡。”陳煥庭哂笑。
“拜託,明明是你給我發卡好不好。”蘇然想也不想地回。
話音剛落,兩個人之間的空氣驟然尷尬。
蘇然自知說錯話,隻有用喝飲料給自己解圍。
“嗐,其實我們也沒必要這樣,”蘇然忽然釋然一笑,仰起頭看著天空,“反應我也跟你說開了,沒什麼好掩飾的。”她的眼裡透著一種孤勇,而這份孤勇隨著她的眼角一彎,又有了點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的江湖氣。她語氣輕松地說道:“我剛剛問你的這些話,目的真的很單純,就是想知道別人怎麼談戀愛的。你不用揣測我的用意,我……我其實就是想找個人聊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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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聊什麼?我的戀愛經歷很失敗,不知道對你有什麼幫助。”
“我很困惑,也很迷茫,我發現我好像在談一場假的戀愛。”蘇然的眼睛眯起來,不知看向何處,“我好像剛剛才搞清楚我並不喜歡沈睿。不,不是不喜歡,是不是愛情裡的那種喜歡。你懂我意思嗎?”
而陳煥庭卻隻問道:“沈睿?”
“對,我男朋友,他叫沈睿,就是那個傳說中和我‘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男朋友。我們幾乎一出生就認識了。我爸爸和他爸爸是關系很好的鐵哥們,兩家步行隻需五分鍾。我和他都沒有媽媽——你別覺得奇怪,我爸爸至今戶口本上寫的是‘未婚’,我從來沒見過我媽;而他父母是商業聯姻,母親常年在國外。我們一起長大,生活中接觸最多女性除了保姆就是爸爸的女伴。”說道這裡,蘇然停下來笑道,“你是不是覺得信息量有點大,難以接受?”
陳煥庭搖頭,目光沉沉地看著她:“沒有。”
“所以我們關系很親,小時候我經常去他家玩兒,中午還和他在一張床上午睡。當然,他也欺負我,就是常見的小男孩欺負小女孩的那種欺負;但是如果有外人來欺負我,他也會第一次時間站出來保護我。聽上去是不是很像電視劇裡演的橋段?是的,差不多就是這樣,我們一起長大,度過了幼兒期、少年期、青春期,然後我們上了不同的大學。他越來越帥,陳倩見過他,說他像鍾漢良,很多女孩子喜歡他。因為我和他關系親近,起初她們都以為我是他親妹妹,得知不是之後,我就會變成她們的假想敵。我其實也有男孩喜歡,後來才知道他竟然瞞著我藏了一堆別人給我的情書——”蘇然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沒有自誇的意思啊,我說得是事實。”
陳煥庭卻被她的憨然實誠逗笑,點點頭:“你說的是真的,我信。”
蘇然沒探究陳煥庭話的真假,接著說:“我們在一起是在我大三那個暑假。他跟我說喜歡我,問我是不是也喜歡他,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這似乎是非常水到渠成、又符合家長意願的事情,我們的爸爸特別開心,周圍的人也一個勁兒地誇我們‘天生一對’之類的,反正就是那些詞。我們在一起之後其實沒什麼變化,以前什麼樣在一起後還是什麼樣。那種感覺,你知道嗎,就是認識太久了,我有多少歲就認識他多少年,我們早就沒了心跳的感覺。你問我喜歡他嗎,我當然喜歡,但是這種喜歡我現在才認識到,是兄妹的那種、親情的那種,不是愛情的那種,”蘇然口氣一下頹然起來,將頭埋進膝蓋間,“因為我遇到了你。”
陳煥庭啞然。
“你別害怕,”蘇然抬頭瞧見陳煥庭的神情,失笑道,“我不是又要和你表白,被拒絕一次已經夠了。你也別代入自己,就當做故事聽好了。整個研二下學期我都很糾結,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心意後,我鄙視自己、看不起自己,覺得自己道德淪喪精神出軌。但是戲劇性的事情來了,上個月我收到一封郵件,今天晚上我又收到同一個人的郵件。它們來自一個叫‘liulu’的人,是他的師妹。第一封郵件裡是他們的合照,今晚又是一張他們的合照。唯一不同的是,今晚的郵件有標題,寫著‘離開他’。”
陳煥庭看到那封郵件了,但他沒有點破。
“所以你離開了閱覽室,一個人出來了?”
“是的。”蘇然問陳煥庭,“如果你現在還和你的前女友在一起,她收到這樣的郵件,會做何反應?”
“估計會殺了我。”
“是啊,”蘇然說道,“正常談戀愛都會是這樣的吧,但是我卻沒有這樣的想法。真的,除了意外、生氣,我好像沒有別的情緒,比如吃醋、比如咆哮、比如一哭二鬧三上吊……就連生氣,也是因為感覺遭到了莫須有的挑釁,就像以前也有喜歡他的女生來找我,讓我覺得好煩、生活受到了幹擾。”
“那你當初為什麼會答應他?”往事倒帶一般回放,蘇然將下巴擱在膝蓋上,呈現後悔懊惱之情:“也許是虛榮吧。”
“虛榮?”
“是啊,從小圍著他轉的女孩子太多了,但是和他青梅竹馬的隻有我一個。當你周圍的人都天天暗示你們應該在一起,默認你們是天生一對,連我們的父親都有意撮合,而這個男孩子又萬眾矚目、聰明優秀,對你溫柔體貼,有一天他跟你開口,我——我很難拒絕,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而且我也確實喜歡他啊。沒有人不羨慕我們這樣的感情。”
陳煥庭沉默了。
他在意蘇然的戀情,但當她親口說出來,又讓他感到自虐,那些刻意壓制忽略的情緒又開始張牙舞爪、蠢蠢欲動,仿佛一個個妖怪在嘲笑他。
繁星在深藍色的天空鋪開,就像他散落一地無法拾撿的心。
過了好一陣,他才說:“你不問問沈睿郵件的事情?”
“第一封郵件來的時候我就問了他,他說是個誤會。而今晚又來,我卻不知道怎麼問他了。畢竟……”蘇然苦笑一聲,看了一眼陳煥庭,又收回目光,“我自己也沒有資格和立場了。”
蘇然的坦蕩出乎陳煥庭的意料,而她的下一句更是讓他意外。
她仿佛自言自語,自嘲一般:“我是不是很婊?又那個什麼又那什麼的。”
陳煥庭一愣,繼而皺眉:“別這麼說。”
“那就是很蠢。”她飛快地下定義。
陳煥庭語塞。在這之前,但凡聽到旁人提起蘇然男友的事情,他都會刻意地回避,他不想再聽到那些形容詞,仿佛那些話鑽入他的耳朵會引起某種疾病。可今晚聽到她這一番長長的表述,才知道原來那個男朋友是這樣的,原來他們的感情是這樣的,原來他們的感情並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
“那他呢?”陳煥庭忍不住輕聲問,“他對你是哪種感情?”
“我不知道。”蘇然沒有看他。
“異地戀……”陳煥庭欲言又止,半是試探,半是自虐地真誠支招,“也許你應該找機會和沈睿推心置腹地聊一聊。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你們有著一般人難有的感情基礎,隻是現在異地異國,時空差異給你們帶來了困難。開誠布公地聊一聊會有幫助。”
“是啊,你說得對,”蘇然嘆氣一聲,“七月初我爸爸五十大壽,他會回來。”
七月初,還有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後沈睿回來,事情又會有怎樣的解決?
陳煥庭神思復雜地看著蘇然,她今晚最多的表情就是看著遠方虛空的某處,那裡有一個燈塔的輪廓在海潮聲中若隱若現。晚風掀起她額間碎發,白皙的面龐如山間明月。
她有一種近乎透明的坦然和灑脫,她的自我剖析和反省是這麼直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迷茫和困惑,失敗和自責,都那麼幹幹脆脆清清楚楚地一一顯露,不拐彎兒抹角,不藏著掖著。陳煥庭忽然想起第一次他們在青山村那個廚房,蘇然也是這樣的態度面對他對她不識姜的取笑。
她好像一直是這樣。
坦誠、純粹、幹淨、真實。
見陳煥庭久久沒說話,蘇然開玩笑一般說道:“也真是夠奇怪的,我怎麼和你講起這些。你心裡本來就瞧不起我,現在更是大打折扣了。”她將最後一口飲料一飲而盡,又在黑暗中舉著瓶身使勁辨認,後知後覺,“這果啤是不是有點度數,我可能喝醉了,你就當做我醉了說了酒話。”
“沒有,我覺得你很好。”陳煥庭卻說,生怕她沒有聽清,又重復了一遍,“我其實一直覺得你很好。”
蘇然轉過頭,夜風中,陳煥庭的雙眸明亮而清晰,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飽滿的臥蠶讓他看上去時常帶笑。
半晌,蘇然笑了,像一抹柔軟的春風:“陳煥庭,我們還是朋友嗎?”
陳煥庭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他凝視蘇然半晌,慢慢笑起來:“當然——其實一直都是。”
聽到這個答復,蘇然嘴角笑意逐漸加深,生動漂亮的面容又回來了。
這一刻,陳煥庭忽然很想擁抱她,擁抱這個屈膝蜷坐在路邊、向他不設防微笑的女孩兒。
而這時蘇然的電話卻響了起來。
“蘇然,你在哪兒?”電話機裡是王壯壯的聲音。
“哦,不好意思,”蘇然這想起她們組的成員還在閱覽室工作,“我在外面,我馬上回來了。”
“我看到你了,蘇然,你抬頭!”王壯壯的聲音同時從前方和手機裡傳來。
蘇然抬起頭,看到王壯壯揮舞著手機的屏幕,大步向她跑來。
“你怎麼在這裡?外面黑不溜秋的多不安全。”王壯壯的擔心溢於言表。說完這話他才注意到陳煥庭,表情頓時一愣,問道,“陳煥庭也在?”
“啊……是的,”蘇然臨時诹了個借口,“我出來買瓶果啤,剛好遇到他在這裡。”
她將兩個人的角色進行了對調,陳煥庭揚起嘴角,饒有興致地看著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也不糾正。
“外面風大,怪冷的,”王壯壯也沒多想,“咱回去吧。”
“嗯。”蘇然應到。
第35章
第二天的匯報研討在市政廳的大會議室,蘇然他們組的選題得到了老師的肯定,這意味著他們可以沿著這個思路深化下去。陳煥庭他們組的選題也很新穎,他們真的打算研發一款遊戲:一種挖礦的遊戲,玩家往地下挖,會發現土地下面還原了原來的長川町的城市布局、居民狀態,在挖礦的過程中會解鎖親友、鄰居,好像和以前一樣。遊戲一共24座房屋,通關後會出現山坡上那個寄託哀思的電話亭,然後電話亭消失,電話響起,來電者是系統根據玩家遊戲過程統計的最想見的那個人,系統設置好的聲音會告訴玩家,他/她一切都好,請你放心。
不得不說,整個想法真的挺獨特,巧妙了融合了他們組醫學(心理治療)、冶金(挖礦)、計算機(遊戲編程)、土木(地下城市還原)專業,通過遊戲的方式給受災村民帶去心理慰藉,很有創意。五組匯報下來,蘇然覺得他們組是最奪人眼球的一個。
匯報研討從上午9點持續到下午2點,中午大家一邊吃著面包牛奶一邊在熱烈的氣氛中繼續。討論自由隨性,老師沒有架子,學生想到什麼可以即興發言。討論結束後,各個小組自由安排。而中國的學生卻馬不停蹄地趕往超市,準備晚上25人的晚餐。
是的,在這10天裡,他們需要自己做晚飯。中午大家時間不定,各自解決午飯,晚上回到鄰裡中心,兩個國家的學生輪班做全體師生的晚餐。鄰裡中心有個開放式的大廚房,頭兩天都是東道主日本學生做的晚飯,今天輪到中國學生。
大家基本是都是獨生子女,做飯次數屈指可數,何況其中不乏像蘇然這種連生姜都沒剝過皮的弱雞。通過自薦,陳煥庭、黃敏敏和另外一名叫徐世傑的男生擔任主廚,其餘的人打下手。三名主廚商議了晚上的菜單,列好菜品發到微信群,10個人兵分三路,每路由一名主廚帶著分別去買肉、蔬菜和水果。
當地隻有一個超市,從市政廳步行過去約20分鍾,是災後用桁架結構搭建起來的建築,有點像國內的宜家。裡面衣食住行全部都有,食品區很大,東西一應俱全。黃敏敏帶著蘇然還有另外一個做苦力的男生負責挑選水果。不當家不知油鹽貴,更何況日本物價本來也比國內高,但凡她們想吃的水果都價格驚人。但涉及到國際形象問題,她們還是咬牙買了兩大盒草莓一大抓香蕉。那紅紅的草莓看上去確實嬌豔欲滴、香甜誘人——也像極了她們滴血的心——算下來一顆草莓竟然要10多塊人民幣。
等她們乘坐公交車回到鄰裡中心的時候,其他兩撥人已經在忙乎了。他們晚上準備的是“土豆燒雞+西紅柿雞蛋+蔬菜”的蓋澆飯,另外還有一份紫菜例湯。砧板那有人“哐哐哐”地宰雞塊,水槽邊有人“刷刷刷”地洗菜葉子,此外還有擇菜的、削土豆的、燒水的、燙西紅柿的。蘇然想把草莓洗出來,但水槽旁已經站不下人,正不知道做什麼好,陳煥庭經過她身邊,給她布置了任務。
“打雞蛋會嗎?”
他脫了外套,穿著一件深黑色的v領薄款羊毛衫,袖子卷到手肘,裡面襯衣的袖口大大咧咧地翻著,像喇叭袖。他不知哪裡搞了一件圍裙系在胸前,看上去像模像樣。
“會啊。”蘇然點頭,這又沒有任何技巧門檻。
“那你打雞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