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窗戶亮著燈,孟敘冬已經到了。
蘇青低頭走上去,從兜裡摸出鑰匙。鑰匙在鎖孔上轉了一圈,反了,她抿住嘴唇,重新擰了兩轉。
門開了,屋子裡沒有人。孟敘冬的牙刷和毛巾都拿走了,估計在洗澡。蘇青長呼一口氣,把大鐵罐放在床頭,收拾去了一樓的公共淋浴間。
她小心避開食指傷口,水珠還是沾湿了紗布。索性不管了,直接擠了香波,揉搓頭發。
這個時間洗澡的人不少,幾個工地女人在抱怨男人。旁邊花灑下的年輕女人笑說,“著家就行了!”
年輕女人背上有刺青,她們看她的眼神帶著狐疑。年輕女人轉頭看向蘇青,“妹子你說是不?”
蘇青笑笑。那幾個工地女人探頭望過來,“你是二〇六的?”
“小孟媳婦兒,我知道。”
水流衝沒了她們的聲音,蘇青等到她們走了,才慢悠悠地出去穿衣服。
大堂傳來小說聽書,繪聲繪色講述男主復仇,在師妹的婚禮上大肆殺戮。
蘇青披著厚實的外套,腰抱盆子,從旁邊經過,瞥見蹲在門口吸煙的男人。
他洗過的頭發幾乎在冷風裡晾幹了,還是亂糟糟的。隻穿一件背心,肩勾著,手臂直直搭在膝蓋上,星火在指尖飄蕩。
蘇青張了張嘴,猶豫著走近。孟敘冬有所察覺,回頭看來。
門楣旁的燈盞灑下暖黃的光,融化了他的眉眼,竟給人溫柔的感覺。
“你不能冷嗎?”蘇青出聲。
孟敘冬抬手伸過來,蘇青微蹙起眉頭,而後才反應過來,去握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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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冷,可也算不上暖和,尤其她剛洗了熱水澡,手心溫熱綿軟。
孟敘冬滅了煙,借她的手站起來。她重心前傾,跌進他懷裡。
背心領口敞露胸肌,結實,有點涼。蘇青臉很燙,眼神躲閃著退開。孟敘冬卻沒有松開她的手,打著哈欠,散漫地朝樓上走。
蘇青看了眼前臺,保安埋頭沉浸在小說幻想裡,似乎沒有注意到。
二樓走廊的水池有人在洗衣服,看見他們,側目打量了一眼。有個工地女人和他們打招呼,又說:“小孟在家陪媳婦呢。”
孟敘冬咧笑,蘇青埋頭往前走,手指勾在一起,撓到傷口邊沿,痒得人空咽喉嚨。
身後傳來工地女人的議論,“小孟還沒進場麼……”
“都這個時候了?”
門合攏了,孟敘冬沒開吊燈,借著窗外的光走過去拉開了床頭櫃的臺燈。
灰影投在牆壁斑駁的壁紙上,像一張小醜笑臉。孟敘冬從床頭櫃裡取出吹風,插上電,“過來。”
蘇青把大衣掛在衣架上,朝他邁步,低頭拽了拽過短的吊帶睡裙。
視野裡隻有他青筋凸顯的手臂與張開的五指,他握住了她手腕。
指尖劃過絲滑的衣料,不知該放在哪裡。蘇青抬頭,看見他變得晦暗的眼眸。
他喉結滾了滾,呼吸緩而悶。蘇青感覺手上的力道收緊了,人也跟著緊繃起來。
孟敘冬忽然抽手,將她整個人轉過去。吹風機的噪音在耳畔炸開,她盯著黑乎乎的電視機,好不容易才平緩心緒。
孟敘冬不是第一次給她吹頭發,還沒結婚的時候,他就這樣照顧過她,不是裝樣子。盡管他手法潦草,但會直到頭發吹幹。
男人的手指穿過她頭發,像輕微的按摩,給人撫慰與松弛。蘇青軟和下來,有了些睡意。
她不自覺靠在了他身上,好一會兒,才發現吹風機停了。
蘇青爬上床,臺燈忽然熄滅。床褥沉下去幾分,孟敘冬上來了。
熱氣噴灑在脖頸與耳朵上,蘇青啞聲說:“好累了。”
他掰過她的臉親了一口,赦免似的放她睡覺。
招待所的空氣沒有淨化過,到處都是桃色。樓上的叫聲拍打他們的玻璃,夜貓撓抓似的。
蘇青沒能睡著,他們都沒能睡著。孟敘冬攬著她沒有動作,手指輕輕攥著睡裙衣料。
蘇青轉身埋進他懷抱,嘴唇沿著他喉結摸尋上去,他們開始接吻。
“孟敘冬……”蘇青想問他喜不喜歡她,又覺得答案是肯定的。他們多少有些睡出來的情分。
“對,我很在意。”
孟敘冬俯身撩起裙擺,埋首在她腿間,聽見她說話。他停了下來,近乎迫切地問:“啥?”
蘇青不說了,孟敘冬掐了把她腿肉。她發出綿軟地笑聲:“你煩。”
孟敘冬聽清了,唇舌勾起津湿,“是要還是不要?”
“要……”蘇青瑟縮了一下,改口,“我要睡覺。”
孟敘冬動作了一會兒,終是停了下來,“我她媽服了。”
蘇青蒙起被子,胡亂踢開身旁的人,作勢睡覺。孟敘冬隻得下床,抄起煙盒與打火機出了門。
蘇青是真的累了,醒來的時候腰酸背痛,像跑了一場馬拉松。孟敘冬嘲諷她幹點活兒就累成這樣,卻是壓著她又摸又親。
“幹什麼呀……”蘇青看了眼手機的時間,覺得耽誤事兒。
“馬殺雞啊。”
孟式按摩來得有點兒激烈,最後蘇青下床,一個趔趄跌在地上。她咬牙瞪他,隻見他叼著沒引燃的煙,到窗邊接電話。
去年孟敘冬為工人討薪,錢到手了,但得罪了甲方與承建單位的領導。工程復工有些時日了,孟敘冬帶的一批工人接到通知,要檢查資質,即持有安全技術培訓證書,尤其電工、焊工,需國家正規作業證書。
他們大多是老師傅了,早年行業沒這麼規範,全憑口碑。孟敘冬託相關單位的朋友處理,該更新執照的更新,該重新考試的考試,他自掏腰包,花了不少錢。
知道蘇青惦記老婆本,孟敘冬沒動那筆錢。他們幹工程的總有幾筆陳年欠款,陸陸續續收回,孟敘冬說他還有錢。蘇青不大關心,還覺著這叫有的放矢,男人身上總歸要揣點錢的。
孟敘冬忙著工人的事,不忘叫陳春和盯著市區房子的施工進度。這天在街口餃子館吃飯,蘇青看他們說得繪聲繪色,不免狐疑。
陳春和笑,“你出的錢,你的房子,師父當然得上心了。”
孟敘冬不置可否,對陳春和說:“防盜門得換,這事兒你仔細點兒。”
“包在我身上!”陳春和錘了錘胸口。
孟敘冬微哂,“小來怎麼說?”
陳春和忽然沮喪,“道歉不管用。”
蘇青詢問了,適才知道兩個小孩為什麼鬧別扭。孟敘冬說:“澡堂家女孩是這樣。”
“指桑罵槐呢?”
孟敘冬起身去埋單,蘇青推開椅子追上,陳春和兀自大笑。
他們跌撞出餃子館,長街路燈忽明忽暗。孟敘冬勾住蘇青肩膀,商量語氣:“春和那頭毛長了黑發,不好看,咱帶他去發廊?”
蘇青心知他的用意,故意睨他,“你想染啊?又不是沒染過。”
孟敘冬抹了抹一頭散亂的發,忽然湊近她的臉,牽起唇角,“你啥時候看見了?”
燈影閃爍,似有電流穿過空氣,蘇青佯作冷淡:“殺馬特招搖過市,不看見都難。”
孟敘冬隻笑,蘇青飛快瞄了他一眼,覺得有點討厭。
一路散步來到美美發廊,門口燈箱旋轉,千禧年 Kpop 從玻璃門縫漏出來,好不熱鬧。店裡隻有一位洗頭的客人,郝攸美從洗頭間探出頭來,招呼他們。
“美美姐,我染頭。”陳春和不大會說謊,郝攸美也瞧了出來,指揮應來拿雙氧水和染膏。
應來不情不願地調配染膏,回頭見陳春和還站著,瞪他:“還想我給你洗頭?”
陳春和憨笑,輕車熟路地進了洗頭間。
沒一會兒,陳春和坐在了椅子上,應來幫他梳染膏。郝攸美送走了客人,上前指點,“梳勻淨點兒,你慢慢來嘛。”
應來不大配合,郝攸美也不訓她,拿走細齒梳示範起來。透過鏡子,應來看向坐在等候席的人,“小姑父剪頭麼?”
蘇青摸了摸孟敘冬的頭發,勸慰似的:“剪吧。”
孟敘冬低頭笑,“給你當實驗品?”
應來挪步過來,“怎麼能這麼說,我可是手藝人了……”
“剪。”孟敘冬無奈,大喇喇坐在了升降椅上。應來取出圍布給他系上,拿起噴水槍打湿頭發,看起來有模有樣。
直到一剪刀下去,郝攸美驚了,“搞公主切啊,你先分層!”
“哦……”應來嬉皮笑臉看著鏡子裡的男人,從工具推車上拿起發卡,“小姑父你別怕。”
蘇青隻好走上去監工,“別剪太短了。”
“你喜歡長發男?”應來還有心思玩笑,蘇青沒好氣。
孟敘冬卻是笑,“那別剪太短了。”
應來手起刀落,愈剪愈短。郝攸美梳完染膏,用薄膜包起陳春和的頭發,走來說:“我看是沒救了。”
應來默默遞上剪刀,郝攸美表示需不著,拿起推刀。孟敘冬偏頭,“不是吧。”
郝攸美按住他腦袋,請示般看向一旁的人。蘇青嘆著氣點了點頭,孟敘冬也隻能放棄,任由推刀在頭上轉動起來。
發絲哗哗落地,不到五分鍾,一個幹淨的圓寸出現在鏡子裡。孟敘冬臉色有點難看,郝攸美掃去他後頸的碎發,打趣:“多完美的頭顱!”
“太帥了!”陳春和同應來一唱一和。
孟敘冬摘下圍布,起身拂了拂身上的頭發,湊到鏡子前打量。蘇青抬手摸他光滑的腦袋,一同瞧著鏡子裡清爽的面孔。
他似乎有點難為情,垂下眼睫。蘇青心下一動,吧唧一口親他臉頰,退開來笑說:“我男人不減當年。”
“哎唷!”小孩們起哄。
郝攸美沒眼看,轉身發現綾子站在門邊。
“我來拿照片。”莊綾也不知向誰解釋。
蘇青回頭,見郝攸美從吧臺裡拿出一疊老相冊。孟敘冬走過去,“啥照片兒?”
“我們以前的照片,昨天和他們打牌說起了,給大伙兒印一份。”
蘇青和兩個小孩也圍了過來,一張照片飄落在臺面上。背面寫著“E.T phone home”《E.T.》經典臺詞,E.T.打電話回家,表達對家的思念與向往。,蘇青奇怪,正要翻過來看,孟敘冬迅速拿起。
“怎麼在你這兒?”孟敘冬問。
“啥呀?”郝攸美偏頭看,“這張,畢業的時候拍的?你們好多照片放我這兒,我爸還說要丟了。”
一個金發少年坐在重型摩託車上,微眯著眼睛迎視陽光,笑容粲然。
蘇青想起孟敘冬騎著摩託車飛馳在人海裡樣子,那麼耀眼,令人刺傷。
“我想要這張。”蘇青說。
“我印了再給你吧?”莊綾說。
“有啥好印的。”孟敘冬將照片遞給蘇青,蘇青借口手上有發渣,走向洗頭間。
“春和該洗頭了。”郝攸美看見時鍾,帶著兩個小孩過去。
一陣鼓點響起,《兩個人》回蕩在發廊裡。孟敘冬快速翻看相冊,莊綾忽然摸了摸他腦袋,“怎麼剪了呀。”
孟敘冬啪一聲合上相冊,微微冷臉,“找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