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啥?”
蘇青腳尖向他邁,身體遲疑著不靠近。片刻的尷尬之中,她掏出了一條短的紅色圍巾,甩似的纏到他脖子上,“天冷了,給你買的。”
“給我買這幹啥。”話是這麼說,孟敘冬低頭攏了攏圍巾,自然地握住蘇青的手。
“手這麼冷。”
“我不冷。”蘇青餘光瞥著車裡的人影,任由孟敘冬握她的手。溫熱的繭劃過手心,他也隻是輕輕捏了捏便松開了。
“孟敘冬……你和我回去一趟,回澡堂。”
孟敘冬愣了下,莫名要笑,“成,總得見丈母娘。”
陳春和忙下車來,將丹東草莓禮盒舉到蘇青面前:“小青姐,新婚快樂,我也沒準備啥……等我們工錢結了,我再包個大的。”
孟敘冬朝蘇青點點下巴,示意她收下。怎麼也是人家一番心意,她笑著把果籃抱懷裡:“你小孩,跟誰學的這些。”
陳春和笑著撓頭。
“我們先走了,回頭請你吃飯。”蘇青說。
陳春和的身影在後視鏡裡消失不見,孟敘冬一面發動車一面說:“就空手回去?”
“哪兒空手了。”蘇青瞧著包裝精致的禮盒,“這是真的嗎?”
孟敘冬無言一曬,“人小子還能送你假的?”
“丹東草莓少說六十一斤,這麼大一盒兒得多少錢呀……”蘇青掀開盒子瞄了一眼,草莓個頭大又水靈,讓人忍不住咽口水,“倒還挺會送禮,我正好喜歡吃草莓。”
“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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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乜了孟敘冬一眼,“你嘚瑟啥,人家可比你這師父會來事兒。”
第10章 010不好惹,會來事兒
010
不好惹,是烙印在東北孩子骨子裡的行為準則。在那個混亂的年代,嚇暴這個詞還沒有普及,一個男孩子若是被欺負了,周圍的人會笑你慫,包括年長者在內都會質問你怎麼不揍回去。社會推崇男子氣概,揍人是彰顯男子氣概的方式,揍回去亦是男子氣概的證明。
孟敘冬小時候不起眼,悶沉著不說話,家屬院的小孩總欺負他。
他的男子氣概在青春期覺醒,抽條似的長個,褪顯下颌線,校服兜裡永遠裝滿打臺球贏得的鋼镚。
那應該是個節假日,蘇青一面幫艾秀英看收銀臺一面復習功課。澡堂來了很多學生,吵吵鬧鬧沒完。不知怎麼孟敘冬也來了,幾句話和人不對付,問候祖宗罵人天生下賤。
蘇青忍不了了,拍案而起,高高在上將人審判一通。他當然不服氣,揪著人衣領到雪地裡幹架,見了血,驚動片警。
孟敘冬不好惹,聲名狼藉。
會來事兒,則是屬於成年男人的社會貨幣。這時候拳頭的效用失靈,你的社會聲譽全憑你的職業與人際資源。你在當地關系眾多,有門路,哪怕你私底下給人當孫子,大家也會認為你有本事。
蘇青沒見過孟敘冬成年後的社交面貌,何況他幹工地灰頭土臉,身邊還點綴一小孩,不像是混得開。
聽見蘇青說的話,孟敘冬冷哂一聲,也不反駁。
車停在澡堂門口,熄了火。
蘇青望著不遠處的老式雙開門,慢吞吞從塑料袋子裡拿出圍巾。孟敘冬正要下車,見狀說:“我給你戴上。”
“……不戴。”蘇青將長長的圍巾打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放在草莓禮盒上。
孟敘冬緊抿唇角,推門下車。
看著男人挺拔的背影,蘇青拖著腳步走,最終大步繞到前面,“你不用說什麼,我來。”
她暗暗深呼吸,異常鄭重地推開了澡堂的門。
暖意從通道湧來,電視背景音下小孩嬉鬧。坐在長椅上打盹兒的工人抬眼一瞧,啊呀一聲,“小青回來了!”
話音傳過去,一聲接一聲傳進廚房:“英子,你閨女!”
“姨姨……”豆豆從門縫邊冒頭,蘇南上前箍住他,對上蘇青的目光有些復雜,尤其看到她身旁的人。
“豆豆,你上外邊等著。”
“不吃飯了?”豆豆扒拉唇角的飯粒。
“豆豆乖,等會兒再吃。”
“哦……”豆豆打量著陌生的面孔,擠出了門。
門合上了,蘇青看著坐在飯桌前一動不動的艾秀英,刻意挽起孟敘冬手臂。草莓禮盒落到他懷裡,圍巾即將滑落,他伸手撈起。
“小青……這是什麼意思?”蘇南低聲問。
蘇青笑了下,喚:“媽。”
艾秀英回頭,還未釋放冷意,就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從小看著大長大的人,她一眼就認出來了。手不受控制地發顫,她不得不放下碗筷。矮桌的綠格紋漆面發泡,像滔滔的海載著一艘貨船,誰也說不準下一秒是否會掀起飓風。
蘇青抱著鮮紅蝴蝶結下的草莓禮盒走到她面前,俯身說:“媽,您不是一直盼著我結婚麼,女婿給您帶回來了。”
咣當——
禮盒飛越半空,草莓滾落,好似飛濺的血令人驚懼。艾秀英下意識打翻了草莓,有點無措,又極度憤怒:“你什麼?”
蘇青依然笑著,一手勾住孟敘冬的肩膀,一手探進他外套內差。光是這親昵的姿態就讓艾秀英臉色煞白。
她摸出了準備好的兩本結婚證,翻開登記照,正對艾秀英的臉,“媽你看,我和孟敘冬,我們——結婚了——”
“你……”艾秀英目光遊弋在登記照、蘇青與孟敘冬之間,面部肌肉抖擻說不出完整句子,“這不是鬧著玩的事兒……”
孟敘冬似乎想說什麼,蘇青搶先說:“當然不是鬧著玩了。”
“你要我怎麼給武家交代?!”艾秀英騰地站起來,身影一晃就要跌倒,孟敘冬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蘇南上前擋開了孟敘冬,站在艾秀英身旁像是劃分出了陣營。
蘇青不依不饒,低頭撫摸著結婚證的照片,十分珍惜地折進艾秀英手裡,“仔細看看,免得你以為是假證。”
艾秀英捏住結婚證,手指泛白,“我問你,你要我怎麼給武家交代?真是太丟臉了!你怎麼能幹出這種事!”
蘇青說:“媽,你放心,我們家早沒臉面了。”
蘇南擰眉喝止:“小青!”
艾秀英一手扶額一手攥心,呼吸沉重:“淨幹混賬事,和你爸一模一樣!早知當初我就不該生你!我為你吃了多少苦,啊?你這麼對我,你對得起我嗎?!”
如預料之中,她關心的是別人與面子,就是沒有女兒。可如願目睹她絕望的眼神,蘇青不知怎麼感到倦怠,好像身上的一點餘力都被抽走了。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每一個人,我就是社會廢物,一點用處都沒有。為什麼還要對我抱有期待?”
艾秀英一下指著蘇青的鼻子,亦如曾經無數次那般責問:“是不是你答應了和小武相親的,是我逼你的?!”
“是,我以為那樣可以為這個家做貢獻。可我受不了了,那麼一點錢就要出賣我的人生,我不如去賣!”
話音剛落,就見艾秀英抬手甩來,蘇青倔強地揚起臉頰,忽然被孟敘冬按進懷裡。
耳光甩在了他護住她的手背上。
她後腦勺發麻,像是也能感覺到他手背的燒灼。
“你先出去。”蘇青拽他的衣服,可他紋絲不動。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不敢在他面前暴露的了。
蘇青閉了閉眼睛,偏過臉去瞧著艾秀英模糊的身影,緩緩說:“你當然不應該生下我,否則你不會被罰下崗。這麼多年你一個人頂著這個家,供我讀書……我都知道。”
上世紀九十年代,高中畢業的進步女青年、優秀女工艾秀英,因為超生而淪為了家庭主婦。從小到大蘇青不知聽過多少次“就不該生下你”,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更不配索取母親的關愛。
沒有人知道她花了多長時間洗刷掉潛意識裡的“我不配”,重構自我。然而這一刻那久違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唾棄自己。
真正卡在她與母親之間的子彈,其實是那個總也過不去的漫長的冬季。
“對不起……我再也受不了你的犧牲。我不要也一樣犧牲。”
片刻,艾秀英似乎回憶起了什麼,臉上血色盡失,怔然地看著蘇青。
手指緊摳手心,要鑽出窟窿似的,蘇青忍耐著不要掉眼淚。
溫熱幹燥的手覆蓋過來,孟敘冬握住了她的手。
“是我叫蘇青和我結婚的,我們好了很久了。”
善意的謊言平息了即將來臨的暴風雪。
艾秀英張了張嘴,目光鎖住他們依偎的身影。她轉過身去,單手蒙住眼睛,“走吧,我不想看到你們。”
蘇南露出哀傷的祈願。
蘇青垂下眼簾,勾著孟敘冬的手往外挪步。
在門口張望的工人們作鳥獸散,甬道昏黃、悶熱,好似永遠走不出的迷宮。
孟敘冬推開門,一陣冷風吹來,蘇青終於喘過起來。她跌跌撞撞跑向銀色面包車,一條圍巾纏繞在了她脖頸上。
“別冷著了。”
蘇青背抵車門,蹙起眉尖要笑不笑。
他應該生氣的,答應和他結婚的理由竟如此荒謬。他為什麼不生氣呢?反而以從未見過的柔情凝視著她。
他同情她,還是憐憫?
這真叫人厭煩,她不需要任何人對她露出這樣的目光。她寧願他把她當作一塊結石,沒有任何感情,沒有任何意義需要研究,甚至沒有美可言,隻令人感到不適。
“你應該想到的……和我結婚會是什麼樣。”
孟敘冬伸手整理她的圍巾,熱氣淺淺噴灑在她下巴,“我不在乎。你把關系處成什麼樣我也不在乎,但我不希望你這麼做了之後又難過。”
語氣冷靜到極點,可不知怎麼讓人讀出了溫情。蘇青別過臉去,下一瞬大手攬了過來,將她擁入懷抱。
很暖和,讓人隔著衣料也能感覺到心髒的跳動。
“我們回去吧。”她聲音好輕,化在風雪裡。
“嗯。”
“姨姨……”孩子澄澈而有力呼喊回蕩。
蘇青越過孟敘冬的肩頭去瞧,那豆丁蹦蹦跳跳過來。
兩人拉開到少兒適宜的距離。
“一加一等於幾?”豆豆背手很神氣。
“什麼?”蘇青微訝。
“一加一等於二,但是,但也不是!媽媽爸爸加起來就有我,姥姥姥爺加起來就有媽媽姨姨們還有我!我們合起來又變成了一!”
四下不見蘇南的身影,看來這不是成年人授意的話,發自純真。
“我想了很久呢。”豆豆拉起蘇青的手,看著旁邊的人發出疑問,“他是誰?”
蘇青猶豫著措辭,忽聽孟敘冬出聲:“你姨父。”
豆豆嘴巴張成圓形,可又猶豫,“姨父是什麼?”
“和你媽媽爸爸一樣。”
“哦!”豆豆重重點頭,小腦袋瓜靈光一閃,聯通了似的,“你們結婚了,姨姨才要搬走,才會高興地哭。”
蘇青一下笑出聲,攏著豆豆往澡堂大門方向推,“快回去吧,多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