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掐了煙,說:“進來。”
葉崇碧開門隻見哥哥立在那裏,領帶禮服都丟在一邊,便笑著說:“都多會兒了,親愛的哥哥,您這兒還穩坐釣魚臺呢?”她說笑著過來,手臂搭在葉崇磬肩上,歪著臉看他,不禁怔了一下,“喲,怎麽著?”
她笑笑的。心知哥哥一向是不喜歡這些應酬。最近連續的慶祝活動,他早已心生不耐,能推便推。反正業務繁忙,要推總找得出合理的理由來的。
葉崇磬見妹妹一身隨意的打扮,問:“你不去?”
“懶怠動。”崇碧笑著說。葉崇磬轉身抽了領帶過來,對著鏡子重新打起了領結。配合他今晚的禮服,打的是溫莎結。崇碧看著,問:“你吧,就是要命的念舊、要命的固執,多少年就穿這一家的衣服,換一換不行啊——還打這麽複雜的領結。”
葉崇磬這一回很快便打好了領結。他細細的整理著,說:“換?換的不好不如保持現狀。”
“說到投資你就膽大心細,大的都敢試,這些小事為什麽不?”崇碧過來,仔細的端詳著崇磬,說:“我看亞寧一直穿LW,就很好。說到這個,湘湘的品味當真是不錯。可惜最近她的心思用不到工作上。”說著便輕聲的嘆了口氣。
葉崇磬回了下身,拿起禮服上裝來,穿起來。
崇碧見他表情嚴肅,笑著說:“今天可不能喪著臉去,回頭又招爺爺說你……不過也不一定,奶奶在,爺爺無論如何會給她面子,該說你的也不說了。不然就你前兒那活動說給取消就給取消了,老太上不揭你的皮也得狠狠訓斥一頓。”
葉崇磬眉頭一皺,看看崇碧,說:“那些華而不實的燒錢活動。”他沒說下去,臉色卻有些陰沉。
崇碧了解他的心思,就說:“大伯任內最後一件大事,你就讓著些吧。以後你說了算的日子長著呢。”她低聲,嘀嘀咕咕的。
葉崇磬被妹子逗的微微一笑,說:“鬼鬼祟祟的,說些什麽話。我是不明白嘛?”
“我是怕你犯了牛脾氣。”崇碧說。
葉崇磬將最後一顆紐扣系好。黑色禮服很服帖,襯衫領結都周正,這讓他的人看上去格外的莊重文雅些。
崇碧看的有些出神。
“怎麽了?”葉崇磬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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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碧轉過身,站在哥哥身邊,手搭在他順勢彎起的手臂上,對著鏡子中並立的他們的身影,看了好一會兒才嘆道:“什麽時候,我站的這個位置上才有個你心愛的人?她會是什麽模樣?個字高嘛?氣質好嘛?性子好嘛?”她穿著平底鞋,此時翹著腳,才到葉崇磬耳下,便笑著說:“起碼要這麽高的個子才行。”
葉崇磬無聲的笑笑。
站在他身邊的人,會是什麽模樣?是啊,是什麽模樣……
“哥。”崇碧叫他。她眼看著哥哥就走神了。
葉崇磬又整理了下領結。其實完全沒必要,領結打的非常完美。
“這些天我閑了常讀點兒瀟瀟的老書。”崇碧也幫哥哥看一下胸前口袋中的帕子,“發現就算消遣的小說裏也真有些有意思的話——比如就看著有個丫頭就會跟主子說:保不齊有些那樣的人,一時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聽;心不順,貶的比畜生還不如……合上書我琢磨了好久。反複的品,越品越不是滋味。”
葉崇磬略皺眉。
“悠悠之口,積毀銷骨。古往今來,莫不如此。就是玉一般的人,也扛不住成年累月的侵蝕。哪怕有些事,想著也許事過境遷,可再翻出來呢?我不願深想那會怎樣。”崇碧袖了手,再端詳哥哥一下,說:“好了……我的話你可放在心上。快出去吧,奶奶在等你。我剛來,奶奶就說你這些日子不知道怎麽了,老心不在焉。”
葉崇磬看妹妹雖是微笑著,眼睛裏似有些深意,隻是兄妹間的了解,他雖沒做聲,但點了點頭,說:“這就去。你晚上住這兒?”
“嗯,請過假了。過幾天奶奶就回去了,想陪陪她。”崇碧跟著哥哥一起往外走,老遠的便看到祖母已經收拾停當站在門口了,就笑著說:“奶奶今晚一定獲最佳著裝。”
“那這就多虧了你小姑。她早前在湘湘處定制禮服,特地給我也選了幾件。”葉方培芬穿著簡潔大方的暗紅色中式禮服,說著便笑了,道:“你們小姑一定是早有預謀。”
“這早有預謀的好。”崇碧摸著祖母禮服上的珍珠鈕子,說:“湘湘特別喜歡用珍珠。用的真好。我就喜歡這份兒大方柔和的氣度。”
葉崇磬跟祖母說時間差不多了該出門了。
崇碧忙跟著送他們上車……
葉崇磬一路細心的照顧著祖母。到了會場外,葉方培芬稍作休整,挽著崇磬,步履款款入內。因時間還算早,場外卻早已聚集有媒體。葉崇磬本不欲接受採訪,但見祖母今晚興致還不錯,有相熟的記者打招呼,他便也肯周、旋幾句。
葉方培芬看著孫子應對媒體,待進了會場,才說:“你這性子,真是像足了你父親——敏於行,而訥於言。”
葉崇磬笑笑,說:“隻是沒想到一個銀行創辦紀念酒會,會弄的像電影節開幕。”
“是有些過。”葉方培芬在崇磬的陪同下,跟先到的客人打招呼。過了一會兒,低聲的說:“奢華,也是奢華太過了。”
葉崇磬正看著主席臺上那奢侈至極的紫檀嵌金制恆泰銀行早期建築微縮制品,聽到祖母這麽說,並沒有出聲。他四下裏望了望,目光定在一處,便對祖母說:“亞寧金戈他們在那邊,我過去招呼下。”
第二十三章 霜缟紅绡的碎片(二)
第二十三章 霜缟紅绡的碎片(二)
葉方培芬也往那邊看了看,笑著說:“那幫臭小子,見了老奶奶也不滾過來拜見,就管著湊在一處瞎鬧……那穿灰的是亞寧嗎?怎麽這些天不見,瘦的快脫了形了。”
葉崇磬聽見說,目光直落在正和金戈他們說話的亞寧身上,心想可不是。就這麽遠遠一看,董亞寧下巴都尖了些。他嘴上就說:“奶奶,還拜見呢,您這一說,他們得過來磕頭了。”
方培芬笑起來。
祖孫倆說笑著,葉崇磬一回頭看見祖父在大伯和叔叔們的陪同下也進了場,料著這二位老人見面必有一番你來我往、唇槍舌劍,隱隱約約的便有些頭疼,卻也少不得老老實實的先站在奶奶身後等著。
葉方培芬正和老朋友聊天,孫子一提醒,也不著急,泰然自若的等著葉潛過來,才淡笑著面對他。
葉崇磬在一衆眉眼相似、身材高大的葉家男人裏,一眼瞅見的堂哥崇磐,不禁對他笑了笑。心想前幾日還說崇磐不會回來,沒成想今天就到了,可見大伯的重視。
葉崇磐卻不知道在看什麽,他旁邊的崇巖搗了他一下,他才看向崇磬,給了崇磬一個笑容,多少有些匆促和心不在焉。葉崇磬倒不在意他的慢待,隻看著堂哥那張臉曬的黢黑,幾乎把他保養的極好的皮膚狀態給毀之殆盡,倒覺得比往日多了些粗獷陽剛氣。隻是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兄弟們落在後面一起走著,一開口,還是那腔調:“小磬呀,哥哥給你帶了禮物回來。”這就是這句捏著喉嚨似的念白,葉崇磬他們幾個習慣了哥哥這樣的做派,一時倒不覺得怎樣,可被走在前面的大人們聽到,別人倒罷了,方培芬和葉居德幾乎同時回頭瞪了一眼。葉崇磐被這一瞪,便站住了,並不陪著再往前,等他們走遠幾步,對著崇磬和崇巖說:“急三火四的召我回來,就為了這麽個酒會,我還不樂意呢。”
崇巖嗤了一聲,說:“別得了便宜賣乖。換了我們,不來就不來了,來了還嫌我們礙眼呢。”
“那你倒是不來呀。”崇磐斜睨了崇巖一眼,轉眼瞅著崇磬,問道:“我的辦公室收拾好了吧?”
葉崇磬微笑,說:“等你驗收。”
“別的先不管,要緊給我弄好了音響設備。還要最好的。先說下,若是達不到我要求,去返工,沒有二話。”崇磐笑著,隨手拿了杯香檳,一揚脖子喝光,再拿了一杯。
崇巖看看他,又看看葉崇磬。
葉崇磬見一貫愛護嗓子極少飲酒的崇磐這般如此,臉上雖是笑著,眼睛裏卻極冷,便淡淡的笑了笑,隻說:“大哥,活動還沒開始,主人家先喝醉了可不大好。”
崇磐似沒聽見,一會兒工夫已經三四杯下肚,又拿了一杯在手裏。侍應生站在他旁邊,直到他揮手才離去。崇巖見狀便知有些不對了,給崇磬一個眼色,就說要招呼客人,跟崇碁先走開了。
“你這是怎麽了?”崇磬隨意的問著。背後不遠處笑聲不斷,是董亞寧和佟金戈跟祖父祖母在一起,正談笑風生的。他掃了眼場內,兩家的長輩倒是沒有到。金戈父親不在京,在京也不方便出席;亞寧父親卻是已經卸任況且最近上來頗住了幾日,按理說應該來的。
葉崇磐咧了下嘴,說:“怎麽了?沒怎麽了。”他說著,拿著酒杯的手,彈了一下堂弟的肩膀。香檳酒液在細長的杯中掀起風浪,有幾滴蹦出來沾在葉崇磬的肩頭。
“瞧著好像有些不痛快似的。”葉崇磬素來好潔,極修邊幅的人,很自然的便擡手拂了一下,笑道:“還沒怎麽著呢?你真是要醉了。”他心中有些不悅。場內的客人已經越來越多,崇磐今晚這個樣子,恐怕是要生事。隻是瞧這苗頭,有些對著他來的意思。他臉上還是笑著。看看手指也沾了酒,便拿帕子擦了擦。
葉崇磐哈哈一笑,點著崇磬,手中一杯香檳已經灑了三分之一。
“我怎麽會不痛快。既沒不痛快,也沒要醉。”卻似有些恨恨的,咬著牙在說。
葉崇磬聽身後有人叫一聲“葉先生”,回身見是相熟的金融界朋友,他忙微笑著握手應酬,寒暄一番,拉著崇磐介紹:“這位是我們大哥,馬上進恆泰任職,日後少不了跟各位打交道,請多關照……大哥,這是……”他想要給崇磐一一介紹面前這幾位,不料崇磐隻笑了笑,說了句“各位,我有點不舒服,失陪”便轉身走了。他一句話噎在那裏,回過頭來微笑著說:“我們大哥剛旅行回來,時差還沒倒過來呢。”
“早就聽說葉大先生脾氣大的很,百聞不如一見。”葉崇磬見先開口的這位是港資銀行大股東,便笑著解釋了句。隻是崇磐當著人給他沒臉,是實實在在的,倒是這幾位陪著他幹笑了幾句,說起了別的,氣氛才緩了下來。
葉崇磬在這行也著實呆了幾年,為人踏實又穩妥莊重,上上下下的人緣極好,周、旋在一撥一撥的賓客之間,不但暫時忘了崇磐這茬兒,想起來找亞寧金戈打個招呼的時候,一時竟也不得便。隻遙遙的招呼一下,舉了舉杯子,依舊作他的主人家,照顧客人去了……
佟金戈和董亞寧見過了葉家的諸位長輩,便找了個清淨點兒的角落呆著。看著葉崇磬滿場的應酬,金戈感慨,說:“……葉哥平時不聲不響的,就知道是個悶聲發大財的主兒。場面上肯應酬,也應酬的極好。難怪跟誰都能說得上話。”他說著看董亞寧。
董亞寧這個晚上,總是沉默著,若有所思。此時他注視著臺上正在做紀念演說的葉居德,低聲說:“要不,老爺子能欽定他接掌大權嘛?”
金戈笑笑,擡下巴對著那邊臺下喝酒喝的已經有些搖晃的葉崇磐,說:“那位呢?”
“沒有競爭壓力,哪兒來的進步呢?老爺子摻沙子呢,讓誰也不得舒坦。”董亞寧今晚滴酒未沾,隻拿了一杯在手裏。滾燙的手心烤的杯子裏的香檳都快蒸發了似的。
“有道理。早前都說邱伯伯是不倒翁。其實,要我說,葉家才是真正的不倒翁。”金戈說著。葉居德的演說數次被掌聲打斷,他跟著應景兒的使勁兒鼓掌。“前有老爺子,後有葉哥。中間叔伯哪個也不次。”
“財神爺嘛。”董亞寧回手將酒杯交到侍應生手上,說了聲“我出去抽支煙”。
“等等我也去。”金戈忙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來到外面平臺上。
“董伯伯在前面呢。”金戈說。
董亞寧沒反應。他早就看到了芳菲陪著父母到場了,也看到了他,但是他沒上前,芳菲似是要叫他過去,被母親阻止了。
金戈說完了這句,便點著煙站在董亞寧身邊。董亞寧出神,他也跟著出神。比起裏面衣香鬢影、觥籌交錯,外面清淨涼爽很多。擡頭看看,竟也能看到一兩顆星星,隻是不見月。
“什麽?”金戈問董亞寧,“你剛問我什麽?”
“菲菲的心思你早知道,怎麽還一頭紮下去?”董亞寧問。抽一口煙,眼睛眯了。他嗓音低啞。
第二十三章 霜缟紅绡的碎片(三)
第二十三章 霜缟紅绡的碎片(三)
金戈搔了搔鬢角,有點兒尷尬,說:“咱能不討論這個嗎?”
董亞寧說:“我可就這一個親妹妹。”
金戈低頭看著手裏的煙。他們倆一支接一支的抽著,在這兒可是呆了有時候了。
“這個問題,那天葉哥也問過我。”金戈說。
“是嗎。”董亞寧在石欄上摁滅了煙。
“我問他,那湘湘有什麽好?是不是,湘湘有什麽好,也讓他那麽個冷靜古板的人一頭栽下去。他反問我,說戈兒,芳菲有什麽好,能讓你念念不忘?我被他問的沒話講了。誰問我,我也沒話講。我隻能說,如果真的有什麽輪回流轉,前世今生,那我就是上輩子欠了她,這輩子活該屁顛兒屁顛兒跟著她轉。”金戈說的很平靜,似乎是再尋常也不過的話。這其中多少辛苦難處,大約也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又搔搔鬢角,說:“快別說我了,怪難為情的。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