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越過她,看向遠處,那被小女孩兒纏住,牽著他的手、踩著他的腳背,輕緩邁著舞步的葉崇磬……洋娃娃和大熊在跳舞——優雅、善良、純淨而美好的不像真的。那是葉崇磬。
“我知道你說不出口。”她說,“換了我,也說不出口。”
他終於再次冷冷的瞅了她一眼。
她也在看著葉崇磬。那眼神,平靜而柔和。語氣也平靜而柔和。
“不過,我沒隨便對葉大哥。我尊重他。”她說。“不用特意提醒我,我配不配的上他。配不配,不是外人說了算。隻要他覺得我可以,隻要我覺得沒問題,我就有資格站在他身邊……你說是麽?”
她的目光跟隨著那翩翩舞蹈的身影。
一曲終了,葉崇磬將小女孩兒放下來,松開她的手,一本正經的跟這位小舞伴互相行禮。接著,他拉著小舞伴的手,彎腰走了兩步,擡頭,對著她的方向看過來,她對著他微笑了一下。
“那麽,不耽誤你……”她說著,便要起腳。
音樂輕緩的響起,董亞寧伸手,將她的腰摟住帶進懷中來。屹湘人被帶著旋轉了半圈。她不料他有這個舉動,何況他的手有力的握著她的腰,想要使勁兒的甩脫,必然會讓人看著不像話……她看到懂亞寧那陰沉的臉上作出的笑意,咬緊了牙關。
董亞寧看著她變了臉色,臉上的笑意不管真假總是更深了些,他低聲,在她耳邊說:“你不是喜歡跳舞的嘛?”他呼出的熱氣,旋轉在她耳後。她有些僵硬的趨前一步,腳下這一亂,便狠狠的踩在他腳上。
他眉都沒皺一下。
隻隨著節拍,他慢慢的帶著她、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
低回舒緩的音樂中,她逐漸跟上他不急不躁的舞步——很嫻熟也很瀟灑的舞步,很有個舞場老手架勢……他從前總是不喜歡跳舞,讓他跳一次舞,總是特為的扭手扭腳不讓人舞痛快了的……
她收了虛虛靠在他肩頭的手,拂了下劉海。
他眼看著她氣息平緩下來,攥著她手的位置,稍稍的往上些,手指扣在她腕上的珠镯處。
“有件事,我有點兒好奇……這處傷又算是怎麽回事?”董亞寧嗓音壓低,用隻有倆人才能聽到的聲量說。就看著她神情稍稍的錯愕了下,便若無其事的晃了晃手腕,溜滑的小手臂在他掌心骨肉團轉,猶如凍僵後緩緩複活的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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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會是怎麽回事?”她反問。
他細長的眼睛默默瞅了她一會兒。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下巴動了動。他以為她要說什麽,可她看看他,沒有說。
“你不該是會想不開去幹蠢事的人。要真是幹了,也總不會是,為了哪個男人吧?”他嘴角的紋路隨著每一個字的吐露而深深淺淺的變化著。
“這回你真猜錯了。不好意思,還真是。”她自是看到他臉上是越來越冷,不在乎的漾起笑來。他越是刻薄刻毒,她就越是不能在意。於是她輕輕巧巧的小退半步,寸高水臺過十二分跟的白色鑲珠鞋子劃了一個好看的弧度。“可那又怎麽樣呢?”
“你站住。”
她站了。
“什麽時候的事情?”他問。
她微笑著擡手對著遠處叫她的姑母回應了下,說:“董亞寧……”她回了下頭,“那天謝謝你——我落了東西在你那兒吧?什麽時候方便,讓人給我送來吧?我去你那兒取,好像不太合適。”
他看著她,“什麽時候的事?”
她已經在後退,微笑著說:“什麽時候……確切的我不太記得了,傷口早就愈合了。早該去做個整形手術,就一直抽不出時間來。”停了下,又說:“那東西我要還的。”
她說的那麽輕松,好像這兩道都已經輕易的邁過去了。
他沒答應,也沒再問。
賓客已經散的七七八八,禮堂裏有盛宴結束後的些許繁華落寞。
他轉了下身。便背對了這一室的喧囂過往。
醉醺醺的哥們兒忽然大聲叫著董亞寧快過來,今兒一天沒抓著你,快過來喝酒……
屹湘聽到董亞寧大笑著,說你們嚷嚷什麽,現在喝成這樣,就不能等著晚上那頓一起,接著酒瘋,咱們鬧——洞——房?!
那聲音像帶著沙礫,聽起來磨的人鼓膜異常的難受。
她走的更快些……
直到將客人送的差不多了,屹湘才松了口氣。看著家人走在最後上了車,晚宴是家宴,都是親近的朋友和客人,還有段時間,應該可以休息一下。這一放松她就意識到自己抓著手包的手涔涔的全是汗。看著手包上的亮片在微微的閃動,半晌才知道原來是手在抖,不禁緊緊的握著手包。
“上我車吧。”葉崇磬站在她身後,說。
第十八章 寞寞傾頹的殘垣(十)
第十八章 寞寞傾頹的殘垣(十)
從背後看著她,隻見她肩頭都在顫。他說著對著遠處揮了揮手。又看了眼禮堂門口,“這兒又用不著咱們打點。乏了,快家去歇歇。晚上家裏也都還有的鬧騰呢。”
此時不過下午三點多鐘,大太陽照著,烤的地上起來的蒸蒸騰騰的都是熱氣,聽話的早些兒回去歇著才是正理兒……屹湘卻犯了倔。
葉崇磬說的,一句都不往耳中去。
葉崇磬從後腦勺處拍了她一下,說:“壞脾氣的丫頭……你倒是想怎麽著?”他說著人就走到了她身前,車門開了等著她。也不看她那張青白的臉。
一陣風過,頭頂白楊樹葉子刷刷的響。
屹湘死盯了一會兒葉崇磬那銀色的領帶上卍字不到頭的花紋,一低頭鑽進車裏去。往車裏一坐,許是有了靠,這一兩日積的無處宣洩的酸痛就一齊的往眼裏返。她睜睜眼,揉著眼眶子,卻說:“我倒是能怎麽著啊?”
葉崇磬坐在她旁邊,看她一眼,問:“晚上幾點開席?”
她想了想,才說:“七點吧。”想到晚上那宴席總得強打著精神去,人免不了恹恹的。
“一樣的。那我們還有點兒時間。我想起點兒事兒來,順道去個地方。”葉崇磬說著,也不管屹湘同不同意,就跟司機說:“前面右轉吧,到博物館後門那兒停一下兒,跟門上打個招呼就進去。”轉臉見屹湘的表情倦怠疑惑,說,“你要是想這就回,咱就繞回去。隻是這個點兒你就是回家,也不好進屋子趴下就睡吧?倒不如在外面歇一時半刻的。”
屹湘倒不是真貪這一時半刻的歇息,隻是聽他剛剛交代說博物館,看了位置知道要去的便是秦先生那兒。
車子到了路口。司機看看屹湘,見她沒有反對,便右轉了。是條僻靜的街道。綠蔭滿滿的填著,更添了幽靜。屹湘看著眼裏心裏都覺得舒服些。門上是認識葉崇磬的,車子並沒有在門口停多久,朱漆大門一開,車便直接開進了院落裏。院裏比外面又顯得幽靜許多。車繞著彎彎曲曲的小道,進去停在門廳前,屹湘轉臉看外面,正對著一池碧水一座玲瓏的假山,青苔遍布,水氣氤氲的。廊下掛著幾個鳥籠子,鳥兒們也都悄沒聲息的,忽然間傳出幾聲錚錚嗡嗡的琴聲,是有人在調古琴。
屹湘下車,看看這別有洞天的院落,問葉崇磬:“你哪兒找來的這好地方?”
“秦先生博物館後院。不招待外人。平日裏他在這兒給人講講課,或者有熟朋友過來,聊聊天喝杯茶罷了。”葉崇磬示意她過去。車子開走了,小院子又恢複了寂靜。屹湘便覺得神奇。這鬧市之中,很難得白日裏便有地方這麽清靜。待走進屋子裏,更覺得安靜。胸口裏那團鬱結的氣不知不覺消了些。
她有些奇怪,自從進來之後並沒有看見什麽人。
“秦先生周末不用人上班的。”葉崇磬解釋。
“那……”屹湘想問剛剛調琴的是不是秦先生。
“大概是閑來無事,研究古譜呢。”葉崇磬正說著,就見裏面房間人影一晃,穿著青衫布鞋的秦先生探了半邊身子出來,他就笑了。
“我就說,再沒人跟你這麽不拿自己當外人,開著車子就往裏闖。再嚇著我的魚兒!”秦先生走到跟前兒來,看到屹湘,筒著手瞧了瞧天花板,才說:“我說丫頭,穿這麽漂亮可是來嚇唬我的?我上年紀了,老眼昏花可不經嚇。”笑吟吟的。
“秦叔。”屹湘看到這個可親的小老頭兒也覺得愉快。
“不是請了你?偷懶不去吃喜酒。”葉崇磬笑著,讓屹湘走前面。
秦先生將他們引到屋內,笑著說:“若好好兒的我就去了,你知道我這人愛熱鬧——你瞅瞅我這腿。”他說著將棉布長褲往上一拎,小腿上跟爬了紫色蚯蚓似的,布滿了網狀浮凸的血管,“今早疼的我直冒汗,真走不出這大門去了。”
屹湘跟葉崇磬看了都心驚。直問他怎麽了,他隻說是老毛病,“倒是也不太礙事。說是要動手術,我嫌煩,還是先吃藥調理。”他請他們坐了,就在南窗下的羅漢床上。茶壺裏正泡著酽酽的茶,他要另取。屹湘沒讓,就說:“這就很好……我們坐坐就走的。”她說著看葉崇磬。
葉崇磬卻說:“你隻管歇著就是了。我跟秦先生另有事情談。”
秦先生看看他,笑笑,轉頭問屹湘:“上回說的那玉墜子,我這一程就留心了下,倒也頗尋了幾樣好東西,待我拿給你看看。”他說著便站起來出去了。
屹湘手裏正一碗茶掂著,眼睛直直的就發了愣。
葉崇磬將一個繡花墩子推到她手邊讓她靠著,自管倒了茶喝,說:“今兒可是缺了水,也顧不得是飲牛飲馬的了,先解了渴再說。”
屹湘聽他說,勉強的笑了笑。
葉崇磬看她低了頭,一肚子心事的模樣,也不非同她說話了。
秦先生拿了一隻小漆匣進來,打開了放在小炕桌上給他們倆看,說:“我從來是不搜羅這些小玩意兒的,偶爾遇上一個兩個,看看也就罷了。不料這一留心,還真有不少好玩意兒——隻不過現如今這行情,撿漏兒是撿不太著嘍……這小玉如意兒、小節節高兒……丫頭你來看這個,其餘的倒罷了,隻有這個,我想著跟你那個水色樣式倒是近的……”他將最裏面一格子裏的一隻玉墜子拿出來,“我瞧著是挺受看的。”
屹湘將這個半月形的一枝梅玉墜子託在手心裏看著,聽秦先生和葉崇磬說著淘換這些玩意兒的典故,她隻是不出聲,悄悄的又把玉墜子放回去。
葉崇磬看看她,秦先生就問:“東西不對吧?就當玩意兒,有喜歡的,留下一兩樣。我再給你淘換。”他心知屹湘的東西大約有些來歷,果然就聽屹湘說:“勞您費心。另一半,我前不久已經見著了。”
第十八章 寞寞傾頹的殘垣(十一)
第十八章 寞寞傾頹的殘垣(十一)
“哦?”秦先生眼一亮,“見著了?在何處?這可是雙玉合璧啊。”
葉崇磬沒出聲,心裏卻是一沉。看她,她卻避開他的目光。
“嗯……等我問問這東西的年代。您給斷代斷到什麽時候?”屹湘打著精神,微笑著問。手裏另撚了那節節高的扇墜子看。
“我看是明早期的東西。這份兒細致難得。”秦先生說著,打量著屹湘臉上的神氣,“甭管怎麽說吧,見著了也算了了一心事不是?得,小葉,你前兒託我拿的那幅字,你過來,我給你開櫃看看。”
葉崇磬跟秦先生站起來,說:“你等我一下。恐怕得一會兒才回來。”
“好。”屹湘欠了欠身。待他們出去了,她發呆的看著漆盒裏這些小物件兒,挨件摸著。涼涼的玉,摸到暖了,擱下,再撿起來,放手心裏盤弄著。窗外是幾杆翠竹。此時沒有了風,靜靜的,看出去,就想一團翠綠的霧……她靠在繡墩上看著這團霧。這屋裏本來因調琴而焚的龍涎香,淡淡的,她隻覺得眼前漸漸霧氣彌漫,眼皮就沉了……
葉崇磬不多時回轉,見屹湘果然累極而眠,輕手輕腳走到羅漢床邊,見她躺的尚算周正舒服,也不便扳動她,隻悄悄的從旁邊拿了一條印度手工線毯給她蓋在身上。猶豫了一下,見她腳上的鞋子松松的,正在欲落未落間……就見她小腿收了一下,腳上的鞋子便往地上落,他忙一伸腳。高跟鞋落在他腳背上滾在旁邊,隻有輕輕的噗突兩聲。瞥見她一對細白的腳上跟烙了紅印似的,想起她說的自己並不慣穿高跟鞋的話來。
再不慣,也穿了幾乎一整日。這腳還不定怎麽疼呢……倒翩翩然仍跳了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