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種很奇怪的感覺。
甚至到後來他跟父親的交流,有一段時間完全是一個會犯錯一個動手打。他心裏都有些怪異,好像這樣的接觸,反而令他舒服。仿佛這才是正常的。
爺爺說,也許當初並不應該答應他外公外婆和父母,也不該依著奶奶,將他帶在身邊養。隻是那時候爸爸媽媽工作都很忙,生下來體弱多病的他,也是要靠保姆和更忙的外公外婆幫忙照顧,反而不如跟著爺爺奶奶好。爺爺一時不忍也就答應照顧一段時間。哪兒知道到後來一再的送回北京,卻一再的送不下,隻好一再的延期……他卻覺得好。他始終覺得沒有誰的童年比他享受過更多的自由了。
印象裏回北京後好久他是外婆親自照顧的。優雅的大家閨秀般的外婆跟奶奶是完全不同的女性,對他卻如出一轍的寵愛。隻是寵愛中多一兩分理性。比如送他去學字畫,就是外婆的主意——當時並不覺得這個枯燥的學習會有什麽樂趣産生,直到後來。如果說影響了他一生可能太嚴重,但至少至今為止的幾十年,他受用無窮。更何況……
董亞寧將彈夾放回去。
蹲在地上好像有點兒久,他站起來。
桌子上除了幾個小型的槍械模型,還有幾個相片架子。他拿了一個過來看。正是年幼的他,站在那時還算年輕的外公外婆身前。
外婆穿的是沒有領章的軍裝。因為那天打靶,她也技癢難耐。還記得她隻動了手槍。左手右手都試過了,左手的成績比右手打的要好。她卻不滿意,隻說自己眼神不好了。轉了下臉看著他,溫和的說,阿寧,外婆跟你一樣是左手將——外婆的手,拉著他的小手,比著。他的手型很像外婆。
就是那天,他耐心而理性的外婆,教給他怎麽拿槍。並且握著他的手,打出了第一顆子彈。
後坐力很強,他尚稚嫩的骨骼被震得酥麻,耳朵雖然戴著耳套,但仍覺得這聲音是難以抗拒的令人震撼。更神奇的是,就在子彈射穿靶心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跟握著自己手的這個年老的女子、她身後那嚴肅的老者他的外公、以及他們代表的另一個家族,産生了共鳴。隻是一個很細微的感受,他知道他們血脈相通。當然那時候想不到這麽深刻,卻大概從那之後,他漸漸並不抗拒他們的給予。接受,然後回饋。是從那時開始的吧……
他看著照片裏的外婆。
穿著舊軍裝的外婆,臉上有種淡雅卻又堅毅的表情。家裏有很多外婆各個時期的照片。從年輕時候作閨秀打扮的洋裝照,到中年時期的列寧裝,年老時候仍保持著幹淨整潔、即便是滿頭銀發,也還是好看的老人——他獨獨喜歡這一張照片。
他手指擦著鏡面。
外婆去世早了些,他沒有來得及孝敬她。
也曾經想過,假如那時候,外婆還活著,她會不會幫助他?
外婆是個經歷了無數大風大浪的女人,而她的大智慧裏,總是有些慈和跟善良的成分的。也許她的考慮中,會少些利益和榮耀,會少些盤桓和算計。就如同外公幾起幾落她始終不離不棄,也許對於她唯一的外孫,會多一點憐惜……但這也僅僅是一個“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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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假如背後,都是一連串的無奈。
他再明白不過。
他轉了下身,靠在桌上。
外婆後來也帶他再去過靶場,每次使用的也都是老式的手槍。多數時候他在旁邊看著,慢慢的才在外婆的鼓勵和許可下打槍。外公總會考他各種功課。大概就是那時候同他講: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他們高中的時候,有軍訓,也會打靶。給他們用的是舊步槍。槍託簡直都能掉渣子似的。他看著沒摸過步槍的同學們興奮極了,覺得很有意思。也有點兒小小的驕傲——雖然,雖然被那個仍然跟他分在一個班裏、打靶還在一個組裏的邱湘湘斜著眼睛看,很掃興——但那種感覺還是很好。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橋(十六)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橋(十六)
他們那一級的軍訓是去了野外的一個新兵營。靶場的青草地很雜亂,但天很藍,也很熱。夏末秋初,隻有早晚有些涼意,白天還是很熱。
可軍訓足足有十天。
粟菁菁老早就請了病假不來。他其實以為邱湘湘也不會來。雖然不會操練的他們這些城裏孩子很兇,但軍訓畢竟是累。有點門路的家長讓孩子逃過這個,並不是難事。他媽媽就問他,要去嗎?
他毫不猶豫的說去啊怎麽不去。
芳菲在一邊說哥哥一時不被曬就會皮癢。
那時候芳菲已經是他寵愛備至的妹子,她胡亂編排他什麽他都並不會真生氣。
他自己打了背包拎著東西去學校集合的。在學校門口碰到了隻背了一個大包的邱湘湘——竟然也沒有大人來送她報到軍訓。就隻有她那個哥哥瀟瀟。瀟瀟見到他就跟他說,哎,湘湘要是出了毛病堅持不下去還死要面子不請假,你千萬想辦法打個電話回來給我……瀟瀟話還沒說完,湘湘一拐肘子給哥哥搗在了胸口上,說了句“再見”就先進去了。
那馬尾辮一甩一甩的。
他還能記得她穿的是雪白雪白的裙子,所以背上的大背包就顯得更加的慘綠慘綠的……天生有活力的邱湘湘,個子小小的卻從來很有力量的邱湘湘,生病了也會堅持去畫畫寫大字的邱湘湘——她怎麽可能“出毛病”?
她還沒開學就憑著初中時候的良好記錄被指定為臨時班長了,軍訓的前半程表現優異的讓男生們都不好意思大呼小叫。
可是……那天打靶結束回營房的路上,他發現她不妥了。
本來他是排頭兵,她那小個子,是排尾。他們兩個是夠不著的頭尾,倒也正好。但是巧就巧在那天他早上可能是喝多了水,總想上廁所。野外又沒有公廁。請示教官,教官幹脆利落的說:男左女右!
於是他等著隊伍都過去了,乖乖的在路左邊的樹林裏解決問題。後來追上隊伍的時候,就跟那個很可愛的小教官多說了幾句話——很不經意的,發現了她腳步有些沉。蔫兒了吧唧的樣子,很不像她。
他走過她身旁的時候看了她一眼。那時候他已經比她高很多了,低頭一看,也隻看到她白色棒球帽,看不清她臉,但是順著鬢角流下去的汗水貼在她頸間,很不尋常,於是他問:“喂,你水壺裏還有水嘛?”
她頭都沒擡,從背包一側抽出個綠色的行軍壺來給他。他還沒接到手裏,那壺就“咣”的一下落了地。跟壺一起落地的還有她。
暈倒了。
他看著白色帽檐下她緊閉的眼,急忙把她放平了,大喊來人。教官招呼著老師一起過來。隨行的衛生員趕過來一看,語氣很輕松的說了句“沒事兒,中暑而已”。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對那樣一句輕描淡寫完全不當回事兒的話突然的來了氣,冷冷的說:“中暑嚴重也會死人的。”
老師和教官都瞪他,卻因為情況緊急沒說他什麽。
確實不嚴重,她很快就醒了。
但是老師跟教官比較緊張。教官提出背她。她不讓。年輕的教官反而紅了臉,很尷尬。班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的女老師,隻是問湘湘自己能走麽?她說能。
他看著她那白白的臉,冒著虛汗,額頭鬢角的汗順著往下流,下巴上那顆痣,簡直都融在了水中……他撥開教官,一聲不吭的就把她給拎起來背上去,又嚇了人一大跳。她好像也嚇到了,在他背上一動不動。反應過來想抽手臂,被他牢牢的箍住小腿。可能也是因為頭暈腦脹沒有什麽力氣,就那麽軟軟的伏在他背上了……他肩上背上很快濕了。也分不清到底是他的汗還是她的,總之滿鼻子都是汗水的味道。
有男同學想要幫忙背,他拒絕了。有二裏地呢,挺遠的,他卻始終沒撒手。
湘湘後來問他,“你當時是怎麽想的?”
他想了想,“什麽的都沒想。”
“真的?”
“你那時候第二性徵都不明顯,我能想什麽啊?”
倒不是他賴皮,確實沒多想。
但不知為什麽,印象卻始終很深。
他後來幾乎沒有背過她。她不是嬌嬌弱弱的女孩子,有時候獨立的甚至堪稱專橫。撒嬌和依靠,大約是她最做不來的事之一。實在需要依靠的時候,那大約是真的,不得不了。或者,是她願意。比如,她傷到腳,會肯讓瀟瀟背著她走……
……
還記得當天她被特許半天休息。也因為她中暑暈倒,到了下午的訓練,其實教官們都領著他們往樹蔭裏一坐聊天了。教官們其實都是頂多20歲的大孩子,跟他們差不了幾歲,說說笑笑,很能說到一起。奇怪的是,很多無關的人和事,他常常會過濾掉。那個下午他卻記的始終很清晰。包括那天後勤部長來調研,問同學們對夥食有什麽要求沒有滿意不滿意?其他同學都說滿意。就他,直說了還算可以就是肉少……結果晚上就餐,就加了每人一條雞大腿——他沒什麽胃口,雞腿放在飯盒裏,還有他們桌上她的那一份,他也放到了飯盒裏。帶回營房去,卻不知道這是要幹嘛。坐了半天才想起來瀟瀟說過要他有事兒給他打電話。於是就出去了。
那幾天是全封閉訓練,照規定是不準學生們打電話的。別說學生們,駐軍也不是每個營房都有電話。他在營區裏找不到可打的電話。教官就給他出主意說要不你去營部試試。
若說特權有什麽好處,他沒特權沒體會過。但是他用不著去營部,直接去敲帶隊來軍訓的副校長那宿舍門,報上名字就問我能借您的手機用一下嗎?
副校長很客氣的借了他。
瀟瀟不在家,是他們家洪阿姨接的電話。他也就沒有多說。掛了電話副校長倒特為的關心他一下,問是不是想家了。他想了想,說可不是嘛。然後也很有禮貌的告辭了。
出來以後他覺得該去看看邱湘湘。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橋(十七)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橋(十七)
他就回宿舍要拿飯盒,因為覺得不能空手去——卻看見那幾個餓鬼似的新同學在瓜分他飯盒裏的倆雞腿,看到他,滿嘴油的嘻嘻笑……半真半假的打了半天架,雞腿還是隻剩下了骨頭。他隻好從床頭櫃裏找他帶來的兩盒巧克力。是媽媽囑咐他帶上的。她剛從比利時回來,帶了當地産的巧克力給他,讓他帶上。可是天這麽熱,他拿出來的時候,已經軟了。那幫餓鬼說我們不嫌棄,又一把抓走了。盒子裏隻剩下幾顆幸免於難,看上去可憐巴巴的——於是他就攥著去女生宿舍了。
她的床在上鋪,緊靠著窗。窗子大開著,簾子也還沒拉上。
所以他能很輕易的就看到她正趴在床頭跟下面的女生說話。笑眯眯的,懶洋洋的。柔軟的發絲垂下來,遮了眼睛,她就撥開,抿在耳後……可頭發絲實在是軟,一會兒,又垂下來了。她那樣撥弄著,忽然看到窗外的他,愣了一下就問:“董亞寧?你站在那兒幹嘛?”
嘿!
這一聲底氣十足,絕不像是病秧子。
他索性走近了那窗子,仰著頭看她,說沒什麽,路過呢。你好點兒了嘛?
好多了。她從床上下來,站到窗邊。她穿著小碎花的衫褲,其實類似睡衣,所以他看著有點兒覺得不合適。她身後的女生們則好奇的看著他。他平日裏臉皮可厚了,不管什麽人看,他都不在乎。可那些探頭探腦竊竊私語的小女生們,卻讓他有點兒不自在。他於是隻跟她說了幾句話就走了。剛走開,摸到褲袋裏的幾顆巧克力,想折回去吧,又覺得尷尬。就聽見那些女生嘻嘻哈哈的笑,他想還是這麽走掉吧。
天那麽黑,隻有一輪清明的月。
那時他還是少年,不過也馬上18歲了……是,還有兩天就18歲了。
也是後來,他反問湘湘:“那天你們笑什麽?”
她說:“她們問,喂,董亞寧跟你什麽關系?”
“你怎麽回答的?”
“我說我跟董亞寧沒關系。”
“什麽?沒關系?”
“就是沒關系啊……”她歪著頭,眨眼。
哦,是,沒有什麽“關系”。沒什麽特殊關系。
不承認、不否認。這是一貫的,她對他這個身份的態度。
竟然,其實,是從那時候起,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