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空氣開始清涼和潔淨。也許多虧了這裏面積不小的湖,有微風,湖面上吹來的微風,帶著潮潤的氣息。
葉崇磬默默的。
這會讓他想起曾經念書和執教過的大學,會讓他想起老橡樹……而這會兒,竟然也想得起來,在湖邊散步的時候,那不時快速經過身邊時的自行車發出的聲音,和偶爾騎車的女生那歡快的話語,和笑容……還有在圖書館臨窗的位置上,那暖暖的陽光下,打開的一本書,和書桌邊坐著的人兒,一般的明眸皓齒,擡眼間溫柔一笑——明明是一動一靜截然相反的狀態,卻也給人同樣的美感……他悄然的嘆息,觸到董亞寧的目光。
董亞寧淡淡的說:“我以為你再也不願意想起。”
葉崇磬想了想。
他分明沒有說什麽。即是說了,也隻有一個影子似的。但好似他不說,亞寧也能知道。
那一年的春末夏初,早起天氣就有些熱了,在那個時節的新澤西,忽然的那種難耐的熱並不常見,也因此令人記憶格外深刻。他睡不著,早早的就去圖書館。可那一天,他固定的座位上,已經被一個東方面孔的女生佔領。他溫和的告訴她,那個位置是他的……她有點兒迷糊的說,不對啊,就是這個位置。他耐心的替她查看預約卡片,跟她解釋,不,外校臨時借閱不是在這裏的……看著她臉上布滿紅暈,看著她尷尬生澀,看著她胡亂的收拾東西,忽然就不忍心。多看一眼,未免覺得她的面容有些眼熟。理應是眼熟的。哪怕僅僅從一個男人的角度,對任何美麗的女子,當他看第一眼的時候,都該是有著視覺上的親切感的吧?
慌亂間她的東西落在地上,待去撿的時候,有零散的落了幾樣,越發的慌。
這一來他倒覺得抱歉了。蹲下身去幫她撿起。零碎的小東西,無非是文具,有一樣稀罕物兒,也讓他斷定這個英文流利的讓人判不出來自哪裏的女孩子,一定是華人——小巧的紙扇,看上去是頗用了些時日了,跌在地上,散了。他先撿在手裏,她低聲驚呼,心疼的不得了的樣子,展在手上,扇面素雅而清秀,就像她的人,也有一點靈動活潑透出來……後來他送她出去,後來他問了她姓名,後來他請她喝咖啡,後來他知道她叫粟菁菁,再後來,過了好久,她才答應成了他的女朋友,也隻差一點點,就成了他的妻子……那個春末夏初,他若有心,到後來,他若膽敢,回想起來,是一團又一團的熱,和一片又一片的花團錦簇。盡管最初,那也隻是他自己的熱度,和花團錦簇。但那畢竟,是他忙碌卻又單調的生活裏,一段旖旎時光的開始……
葉崇磬仰頭看了看月亮。
接近滿月。亮的很。
董亞寧遠遠的望著跑遠了的旺財。成了一個小黑點似的,在動,拍了一下手,那個小黑點聽到,剎住了,折回來,於是小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他聽到自己問:“因為一個人?”
湖面上吹來了微風,原本就低沉的聲音,似乎被風吹的走。
“確實,有一個人……”葉崇磬緩緩的說。
他話沒有說完,就停了。
沒有說完,董亞寧或許也可以領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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屹湘跟著陳太走了不知是第幾條街之後,看到陳太腳步開始緩慢而均勻的移動,才松了口氣,回了葉崇磬的電話的。沒有講幾句話。
她沒有告訴他這會兒她還在街上遊蕩,去往一個她都不是很清楚的方向,也不知何時會折返。
第十三章 花開旖旎的時光(十三)
第十三章 花開旖旎的時光(十三)
電話裏葉崇磬也沒有多問。似乎她隔了這麽久才回電話也挺正常的,他隻是說,時候也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她反而有些抱歉。
他緩緩的語調,跟這裏的溫暖濕潤的空氣似乎是親密無間了,也讓她也緩下來。心頭有些暖暖的。想說什麽,終究也沒有說出口……收了線她才想起來,她該問他現在身體怎麽樣、有沒有不舒服……她拿著電話想再撥回去,想了想還是先不要。
時間不過晚上十一點多。街邊小吃店有不少還都熱火朝天。她不時的聞到香味。
街上有摩託車經過,一輛連一輛,似是飆車,引擎的聲音巨大,這聲音讓人心跳加速。
屹湘見陳太快走到路口了,又緊追了幾步。
“你到底還要走多久才肯停下?”屹湘早後悔自己不要為了晚上的宴請穿了高跟的靴子了。她盯著距離她隻有三五步之遙的陳太腳上那至少有五分跟的秀雅高跟鞋——她穿不慣高跟鞋。委實不能理解從自己母親到陳太,甚至更早可以追溯到那泛黃老照片中的祖母和外祖母,無一例外的將高跟鞋視為日常必備用品,頗有種矢志不渝的意念似的。這一晚她走著許多路,跟負重行軍似的,直走到這會兒腿腳酸軟,不時的需停一停,還是不解決問題。見陳太沒有回頭,她便又問了一句:“是不是要走到天亮?”聲音是又大了些。
煙火氣十足的街上,從吃著好吃的小食品的人群中穿過,她像一個追著自己賭氣的女朋友的小男孩,樣子頗有些滑稽。
知道她生氣,知道她反常,卻不知道該如何去把她哄回家。
陳太繼續往前走,隻是步子更慢了些。
屹湘看著。
她挽著自己的大包。走了一路,她從心慌意亂到安之若素,已經慢慢的將自己從狼狽不堪收拾的妥帖利落。她的手指繞著頸間的絲巾,緩緩的,跟在陳太的背後。
她開始覺得自己剛剛的那個想法很是幼稚。可也不知怎的,心頭就有些發酸。她幾乎從沒有過這樣的經驗:走在一個人背後,如此的不知所措,不知道前面那心意未定的人,究竟會不會停下來,停下來的時候,又會不會轉回身來,即便是轉回身,又到底是哭著還是笑著,還是……面目模糊的?
她漸漸的有些恍惚。
也許這樣的場景曾經出現過。不止一回。隻是,那都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陳太就在屹湘已經快感覺不到自己的腿的時候,終於是停下了腳步。
屹湘也站住了。
她們正在一個十字路口處,高高的路燈耀的地面反著明亮的光,快速經過的車輛那紅色的尾燈將夜色犀利的劃開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看起來,隨時會有鮮血噴湧出來似的,讓人心驚。
屹湘終於走到了陳太身邊。
她擡手握住了陳太那微涼的手。什麽也沒說。隻在握住那隻手的時候,忽然間感受到的柔軟和虛弱,她已經覺得什麽都不要問,也不要知道,她隻需要將這個已經接近精疲力竭的老太太安全的帶回酒店,讓她睡一覺。隻需要這樣做就好。
在出租車的上的時候,屹湘保持著目不斜視。姿勢甚至有些僵硬,導致她身上每一寸骨每一寸肌肉都更加的酸。但是她也不在乎。因為,可以不用看陳太的臉。也就不會看到她的淚……
屹湘打開酒店房門之後讓陳太坐好,自己進了她的房間,去給她放熱水。
熱氣騰騰的水汩汩的留著,浴室裏便氲了水霧。水霧附著在她身上,衣服便軟了些,黏在身上似的。她嗅了下自己的衣領。這一晚,冷汗熱汗,不知出了多少次……她放滿水出來的時候,陳太依舊坐在沙發上,姿勢都沒有一絲的變。
藏青色的衫褲,在暗暗的光線中,越發顯得孤寒。
屹湘看了,心裏便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她清了下喉,還沒有開口,就聽見陳太說:“我這輩子沒有那麽恨過人。”
屹湘不語。
她看到了陳太那完全失控的樣子。老實說,她害怕那樣的她。她見過更加瘋魔的人。但對她來說,那沖擊力遠不會這麽大。在她心裏,這個老太太,她的老房東,簡直是她胸口的這枚胸針上,那優雅女皇的現實版。永不會大聲呵斥人——若有幾回提高聲浪,那必然是又充分的理由的——永不會。
但她又覺得這並不太令人意外。人的本性裏總有被壓抑的部分。或許這就是陳太被壓抑的部分。就算是她自己,不也有被逼的瞬間爆炸的時候?
“去泡個熱水澡吧……”她說,“不然水涼了。”
“我妹妹,最會照顧人。”陳太似是沒有聽到她的話,自顧自的往下說。
屹湘再次沉默。
會照顧人的陳太,更會照顧人的……金素蘭?
她似是被這個名字再次刺了一下。因為瞬間,她想起了汪瓷生——就在這安靜的房間裏,她看著陳太,竟然想起了從容微笑的汪瓷生。
她咬了下唇。
“……素蘭像個小婦人,她生來就是做人女兒、妻子和母親的。溫柔,美麗,懂事,體貼。善良的不可思議。永遠不會忤逆父母,也永遠不會令人尷尬。順風順水的在我們家裏長到十八歲,從北一女畢業升臺大,在哪個階段,功課是最優等的,名副其實的才貌雙全。聽父母的話,在大學裏不談戀愛。我後來想,她這樣的走過去,似乎為的就是赴美留學遇到她的初戀……”
屹湘坐了下來。
周圍並沒有合適的椅子或者凳子,她索性就坐在了地毯上,靠著房門。走到沙發大概也隻有三五米,她卻不想多挪動一步。也實在是沒有力氣了。
第十三章 花開旖旎的時光(十四)
第十三章 花開旖旎的時光(十四)
地毯厚厚的,坐上去倒不覺得地板硬,倒是背後靠著的木門,硌著背,微微有些疼。她卻終於像是找到了支撐和依靠一般,松了一口氣。
陳太並沒有發覺屹湘的小動作。她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憶當中。
從屹湘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的側臉。
這樣的回憶必然讓老太太痛苦不堪,然而這種梳理,卻又好似能讓她找回一點點平靜。
屹湘的手指在頸間滑動,細細的鏈子在指甲邊緣磨著,磨著,就像陳太在講述的“故事”,帶給她的,也是這樣麻而又麻的感覺。
“素蘭纖細、敏感而又浪漫。她曾對我說,遇到鄔載文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遭遇,那是她的幸運。可我但願她這輩子從未見過這麽一個人,也許不會有大富大貴,可也絕不會結局悲慘……她聰明、勤奮,會在實驗室裏施展才華,而不是像隻金絲雀似的,隻需收拾利落,最大的事情似乎就是做好鄔家派對的女主人——那不是她該在的位置——可她一直別扭的也盡力的扮演著那些並不適合的角色,還努力的想要做到最好,竭盡全力的在鄔家都要做到‘優等生’。都是因為她自以為是的愛情……”
屹湘聽著陳太似是從鼻腔裏硬擠出來那麽一股子氣。
自以為是的愛情……她眼皮有點兒發沉,強撐著。
陳太沉默了良久。
“閃電一般的愛上,都沒有深入的了解一下那個男人到底是怎麽樣的,就一頭栽了進去。這些本來都無可厚非。任何的婚姻都不是簡單的一加一等於二。鄔家的複雜固然超出我們這種小康人家女兒的想象,可日久天長,以素蘭的聰敏和用心,也並非不能應付。更何況隻要他們兩情相悅,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但在我的記憶裏,最麻煩的,不是怎麽做好鄔家的媳婦;而是明裏暗裏,她幾乎從未停止過與各種各樣的女人的纏鬥。鄔載文……鄔載文是鄔家的獨生子,有能力有魄力,更不要說模樣生的又是那般的好——看看家本就知道,家本像足了他父親——鄔載文不但將家族紡織業經營的風生水起,從事的成衣制造也是一流的。鼎盛時期,鄔家單單在東南亞的血汗工廠,一隻手要數不過來的。這樣的男人,大概天生不會屬於一個女人。就算是這個女人對他來說,是妻子是他兒子的母親,是他婚姻的另一半,應該從道德到法律一以貫之的給予其尊重和愛護……他也並非沒有做,但是做的不夠好。而直到那個女人出現之前,他還算是個好丈夫、也是個好父親。他並非不愛素蘭。他愛素蘭。直到那個女人出現之前……”
屹湘覺得陳太的聲音並不冷。即便是提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也並不冷。而是溫婉的,淡淡的,柔和的……很符合她記憶中的聲音了。
耳朵裏似是有點兒雜音。
她甩了下頭發,後腦勺碰了一下木門。這一聲響提醒她,這並不是幻覺。
“……那個女人,到哪裏帶來的都是災難……素蘭第一次提到她的時候,嘆著氣說怎麽會有經歷那麽複雜、可眼神仍那麽清澈的女人呢?像少女一般的氣質,也像少女一般的溫雅……我並沒有太在意她的形容,但這些形容詞在後來就越來越清晰……你看看今日的她,就算我恨她,也得承認,她簡直就是妖精,隻會越來越美。”
屹湘想,是的。
若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評價,從任何一個角度,汪瓷生都是美人。
“那時候,她已經積累了相當的財富,身邊也不知已是她第幾任的丈夫,年邁而縱容她,由她掌管他的企業,由她出面代理他的生意,於是跟鄔氏的接觸,順理成章。鄔載文,就像素蘭當年一頭栽進了他的天羅地網一樣,栽進了那個女人的溫柔陷阱……他為了討好她,不知幹了多少蠢事。在那個女人的丈夫去世之後,為了追求成為寡婦的她,他正式的向素蘭提出離婚。素蘭當然不能同意,換了誰也不能輕易的同意……可是對她的懇求和深情,變了心的男人啊……素蘭曾經去見過那個女人一面。”
屹湘心頭一跳。
陳太在燈光中的側面,下颌處能看到,忽然的一顫。
“多過分呢,那個女人得有多過分呢,才說得出那種話——她說,我已經盡力讓他不要騷擾我,可是他不聽;我們有生意的往來,不見面是不可能的,所以鄔太太,你最好找你的先生談,而不是來找我……說的多麽的輕巧、又是何等的無恥!明明就是她勾、引人家的丈夫……被鄔載文知道了,素蘭就更難做了……那鄔載文已經鬼迷心竅,他逼著素蘭離婚,逼著素蘭把兒子的監護權給他;素蘭當然不同意……離婚官司打了很久,素蘭就在這個過程裏精神漸漸不好了……”陳太有些哽咽,“我們都勸她放棄,她不肯。就算是什麽都沒有了,至少,她還得有兒子吧?沒想到,都沒等到離婚案的終審判決,鄔載文就自殺了……自殺了,在他終於發現,他像女神一般供奉著的那個女人,將他的公司蠶食之後,還令他負債累累……報應嗎?是不是報應?現世報……可是報應他一個人就好了,素蘭和家本有什麽錯?他一死,素蘭完全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