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磐一整晚都笑嘻嘻的,這會子臉上平平板板。董亞寧曉得他這是小小發作自己在臺上走神的表現呢,自知理虧,於是也不說什麽,痛快的將海碗端起來。
一桌子的人都有些吃驚。這海碗,整瓶的酒倒出來,隻剩了瓶底淺淺的一層,這要是一口氣喝下去……何況董亞寧前面且喝了那麽多了。
葉居正皺了下眉,剛想說侄子崇磐一句胡鬧,董亞寧嘴唇已經沾到了碗沿兒,他話到嘴邊也就沒出口。董家父子出了名的好酒與海量,他也是知道的。
隻見董亞寧鯨飲一海碗,跟喝涼水似的,飲罷將碗扣了過來,漂亮的眼睛此時簡直像兩顆浸在泉水中的黑葡萄,轉一轉,望住葉崇磐,“哥哥?”
葉崇磐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說:“痛快!回頭我在大戲院開臺,你一定要來。”說罷也不等董亞寧表態,轉身離去。
“我還怕沒票呢,這回可好了——他可是請我去的意思?可見我剛剛表現不錯呢。”董亞寧說著,這才吐出一口氣來,又道:“這會子若是來個火星子,我能變噴火龍。”
崇碧已經讓人特為他沏了一壺白茶擱在手邊,又催促他快點兒吃些東西。
葉崇磬見他臉色慢慢的變了,雙頰緋紅,渾身上下酒氣沉沉,說了句:“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董亞寧沒答話,瞅了一眼葉崇磐左手邊的位子,那裏不知道什麽時候空了。餐巾疊起來放在椅子上,他便笑了笑,笑容跟他身上灼熱的氣體恰好相反,冷的。
葉崇磬看看董亞寧,微微皺眉。
他給亞寧續了杯茶,說:“少喝杯酒,多喝杯茶。”
他瞟了一眼身旁的空位。
菜已經上到後面兩道,屹湘這趟衛生間也實在去的太久了……
屹湘在衛生間裏坐著,她從架子上拎下一條雪白的毛巾來,鋪在馬桶蓋上,坐上去,權當休息了。
外面有女賓進進出出,多數是來補補妝的,輕松的聊聊天,話題不拘一格。
屹湘從她們的聲音裏判斷著這個可能是誰、那個可能是誰;也許出去驗證一下答案會比較好,不過她懶的動了——有人說到她,“想不到多年不見竟比先前出落的美了”;也有說“聽說如今在LW任職高層,倒是不知道怎麽成了空降兵的?不過這也沒什麽,以後還是方便了我們”……不像她想象的那樣,是些奇奇怪怪的閑話,這讓她的神經略微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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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呢,有些事情,除了當事人還記得,對旁人來說,不過是時過境遷。哪怕當初是天來大。
她按了按胸口,苦笑一下。
“董亞寧還有這一手兒,真看不出來,我以為他隻會喝酒打架。”竟是嘆了口氣。
“你不就喜歡他這樣的火爆脾氣,夠man?”語氣帶著戲謔。
“是啊!不過,聽說前幾日發脾氣,在Reitz門口揪住不知道哪個女的打——你說他如今是不是越來越嚇人了?再怎麽著,動手打女人也太可怕了……”又嘆口氣。
“要打也用支票打是嗎?難道他的手不打女人、隻簽支票給女人,就不可怕了?”還是戲謔的語氣。
屹湘託著腮。這一時半會兒的,還真出不去了。
身上是一波兒一波兒的熱,細細密密的汗不住的往外冒。漸漸的臉上黏濕,很想洗一把臉……
“誰是那個意思來著!反正你就是覺得他不好嘛。怎麽比也比不上葉崇磬是嗎?”
“根本就沒法兒比好不好。”戲謔沒了,笑意盈盈。
“葉崇磬聽不見的,甭這麽誇。肉麻。”
“聽見聽不見,我該誇都要誇啊……”
“要我說,葉崇磬要沾點兒董亞寧的性情,董亞寧有點兒葉崇磬的內斂,或許也就完美了。”
“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哦……要我說大可不必,天生什麽樣,就是什麽樣——如男人說女人,頂煩上帝給你一張臉、你自己再造一張;我也頂煩男人掩了真性情,偏要裝腔作勢……”
屹湘想,這二位,年輕,聽起來,不過20歲出頭的樣子……說出來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
她揉著腳踝,仔細看看,酸痛,還有些腫。
她這兩天一直穿平底鞋的。要來這裏,選平底鞋配晚裝也是有的,卻不知為何,硬是想要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出現,許是潛意識希望自己能更好的站在邱家人這一列裏……她包裏有藥,這會兒拿出來,撒了一點兒在手心,揉著腳踝。藥液浸在皮膚上,由清涼直溫熱,令她舒服一些。
藥味飄散開,外面聊天調笑的女子頓住,小聲說:“咦……”
二人也許是意識到此處還有別人,再停了一會兒,就說:“這藥味真難聞。”便結伴離去了。
屹湘將藥瓶湊近了鼻尖兒,深嗅。
難聞?
才不會。
她出來的時候,外間化妝室安靜的空無一人。她用冷水浸了一會兒面頰,臉上的潮熱仍在;她細細的補了妝,補的極仔細,生怕有一點兒不得體。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再三的看顧,忽覺得自己這般如此的仔細,也實在是有些過了……有女客進來,見到她微笑打招呼。她禮貌的回應,雖然並不記得這是哪位了。
出來聽到宴會廳裏笑語聲聲,略站了站,卻往相反的方向去。
這所建築原不是做餐廳來的。她仔細看過了才知道。也難怪剛剛崇磐大哥逗他們表演節目,那樂器說搬來就搬來,這裏根本處處都藏著樂器……牆上幾把小提琴,她仔細一看,竟真的是意大利名家制作,幾百年歷史的東西呢。
她不知不覺順著安靜的長廊走到了盡頭,平臺處有竹編桌椅。外面微風陣陣,竹葉沙沙作響……她坐下來,平伸了腿,右腳輕輕的轉著圈子,鞋面上的珠子因為這輕輕的搖晃,寶光四溢……
葉崇磬擡眼便看到了這一幕,腳步收住,手裏的煙盒調轉了個兒。
第八章 沒有色彩的畫卷(七)
第八章 沒有色彩的畫卷(七)
淡淡的銀光劃了個弧線,被控在手掌心裏;控也是該控住了的,卻不知為何,那銀光似乎是投到了心的平面上,對著的分明是流撒著淡淡月光的一個角落,那裏卻漸漸的亮起來了似的——他不想會在這裏撞見她,且撞見她的時候,這些小動作,實在是不太配她這身打扮、和整晚上的表現。
他一下子便想起了她剛剛在臺上對他做的那個小動作:小剪刀手指,輕輕一晃——她的手不大,手指也不算長,手掌更是圓又小,顯見不是鋼琴家的材料,當年練琴,想必吃了不少苦頭呢……他想著,其實她琴彈的還不算壞。
屹湘覺得腳踝處的酸痛緩解了一些,收了一下腿,就是這樣,眼角的餘光一掃,看到了一個影子,心猛的一跳,幾乎從竹編椅上跌下去,口幹舌燥的急忙看過去。
“你在這兒。”葉崇磬見屹湘似乎有些被嚇到的樣子,緩緩的開了口。
他人在淡影之中,無形中更顯得高大一些,屹湘直愣愣的看了他幾秒鐘,才覺得自己的心跳是恢複了正常。
“哦,是你呀。”她擡手抹額。心裏有點兒惱火。這人分明是早就站在了那裏,她沒發覺、他也不出聲,無端端的嚇自己這一跳。
葉崇磬聽出她語氣有些冷淡和氣惱,於是走近兩步,“本來不想打擾你。”他說。
聽他這麽一說,屹湘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沉默,又聽他問:“可以嗎?”
原來指著另一張竹編椅問她呢。
她看了眼他手裏的煙盒,點點頭。
葉崇磬坐下來。
竹編椅寬大,他坐下去,椅子發出吱吱的輕響,聽起來,像是挑夫肩上那重擔的聲音,而風穿竹林,颯颯落落的動靜,在這個時候,竟然別有一番味道——屹湘不知不覺的,剛剛被驚嚇的氣惱煙消雲散,卻也不主動跟葉崇磬搭話,兩人就那麽自然而沉默的坐著。
葉崇磬發現了異樣:藥味濃密,已然超出了用香的範圍。他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腳踝處若蜻蜓點水般一碰,又移開。
“這兒可真舒服。”屹湘靠在竹編椅上。微涼的扶手熨帖著手心,由內而至外的燥熱,被趕走了一些。
葉崇磬點了下頭,他看看時間,說:“差不多該散席了,我先過去。”說著便站了起來,“少一個人不會有人發現的。”
屹湘正起身,明白過來他說什麽,微笑道:“話雖是這麽說,可怎麽行啊。”
葉崇磬想想,也是,怎麽行啊——若是行的話,他們又何必處處周全,躲個清淨都跟犯了錯似的——他轉身走在了前面,瞥一眼掛在牆上的小提琴,腳下一滯,就聽站在他身後的她說“我有個朋友,拉了一手好琴”。他心頭一震。想要回頭,卻沒有,隻說:“是嗎。”
屹湘也看著那把小巧的琴,晃了一下頭,有些黯然的說:“是啊。她也是懶,並不下苦功夫。隻是聽說誰有好琴,就愛跑去試一試……”
葉崇磬不吭聲。
琴身光亮,映著他們倆模糊的影子。
兩個人都滿腹心事,一把小提琴,勾起了無窮的回憶。再一前一後的往外走著,越走,越好像是從世外桃源回歸了煙火人間,那宴會廳內熱烘烘又暖乎乎的氣氛,比他們離開時不見絲毫減少,反而越發熱烈了似的。
屹湘走在葉崇磬身後,看到他整齊的褲腳。
這兩季,男裝長褲頗有越來越短的趨勢,比以往更加的貼身而重於修飾。他的褲腳齊著皮鞋上沿,既不緊貼流行、又不保守——她的目光鎖定在他的褲腳與皮鞋接合處,觀察過了褲腳觀察皮鞋。鞋子倒是普通的定制鞋。看樣子也不是會將鞋子穿幾天便丟掉換新的人……從細節處判斷,這人,務實而經濟。真不愧是銀行家。可她想著他在古董店裏跟自己討價還價的時候,態度又不是不靈活,而且,也算不上頂精明的——也許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她看著他不疾不徐的邁著大方的步子,一對跟身高適度配合的長腳,交替出現先在她視線範圍內,沒留神他忽然站住了,她的視線也被迫擡高……董亞寧斜靠在一隻玻璃櫃上,手裏是撚著一支香煙,看樣子卻是一口沒吸,那煙燃了大半,大半都落在地毯上。
他一動不動。靠著的玻璃櫃裏,是一架豎琴,從屹湘的角度看過去,他的身影好似被分割成了均勻的一條一條似的……她聽到葉崇磬問:“你怎麽樣啊?”原來他已經邁著他的大步子走到董亞寧身邊去了。
空間不大,葉崇磬站的位置,恰好卡住了屹湘的去路,她隻好跟著站住。
葉崇磬看著董亞寧那紅透了的臉,他耳下原有一道輕淺的粉紅色傷痕,這會兒也明顯起來,多少有些觸目驚心的味道。他伸手拉了亞寧一把。
董亞寧這才深吸了一口氣,竟笑嘻嘻的對著他說:“你擔心我醉了啊?”手臂一掙,輕易的掙脫了葉崇磬的手掌。
葉崇磬也笑了,說:“誰說你醉了來著?”
董亞寧哼了一聲,說:“知道就好。”他站直了,剩下那點燃著的煙,被他用兩指拈滅,走兩步就是一個高高的水晶煙灰缸,他手指一彈,還冒著煙的煙頭準確的被彈了進去……“人都走了一半了。我也該回了。”他說。
葉崇磬看著他腳步還算穩,口齒也算清晰,知道沒有太大問題。
竹簾子被掀起一角,有人在那裏叫“湘湘、湘湘快來”。
葉崇磬才想起來身後的屹湘,果然就見她說了聲“我過去”便急匆匆的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他看著她踩著那樣的鞋子幾乎小跑起來,眉頭一皺——那墨綠色的身影一轉,從竹簾處消失了。他吸了口氣,吸進一股濃烈的酒味,斜睨亞寧道:“不知道的,該以為你看上了我妹子呢。”
董亞寧頓了頓,大笑起來。
葉崇磬看著他紅紅的眼睛。
第八章 沒有色彩的畫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