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流落青樓的貴女。
誰人都知道,尚書府唯一的嫡小姐,走失的這十二載,被養在雲城學得一身瘦馬的好本事。京裏傳的聲名鵲起,這名頭,倒是頂頂的艷名。
而當年故意遺棄我的長姐,卻已是京城頗有名氣的才女。
1
祖父曾為我與樓燁定下一門親事,原本我會是未來的定國世子夫人——
若我不曾有損清白。
「世子清貴,笙姑娘名聲有瑕,恐與我們世子並不般配。既是與老尚書定的親,大姑娘才氣斐然、品貌上佳,不如就讓大姑娘替了這回。」這日,定國公府來人退我的親,眼中的鄙夷明晃晃的,叫我難以忽視。
父親素來偏愛長姐與姨娘,隻道:「還不謝過你姐姐。」
我頷首道:「是。」
聞言,長姐眼中的喜悅按捺再三,終於斂下雀躍的神色,對我安慰道:「笙兒,往後阿姐成了定國夫人,定替你相個如意郎君!」
入府時,娘親為我拋卻前塵,教我更名宛清。
鮮少有人會再稱笙姑娘。
我笑了,仍舊頷首道:「好。」
她並不知道,我與樓燁早在雲城便已相識。
2
在雲城時,我便知道我是從京城被拐子順過去的,一路從京城至雲城,我是誰已不重要,身份甚至還會成為我的一張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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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長姐十分迷戀樓燁,沒有我,樓燁的親事便隻會落到她頭上。
由於容貌的優渥,從小我便被當頭牌養大,媽媽準備在我十六歲時叫我接客。還未到十六歲,雲城便因倭寇侵犯而城破。
是定國公世子帶兵收復雲城,我才能夠倖免於難。
那時候,媽媽喚我笙娘。
我是個美麗的花樓姑娘,她也會摸摸我的臉,時而贊嘆幾息。
自我來,她便立志要將我培養成名動雲城的花魁娘子。
然而,我還未及二八,雲城便因水匪陷入混亂。
花樓被一把火燒盡了,媽媽推著我從柴房一路逃出去,卻死於匪寇的刀下。
我的臉抹得漆黑,頭發高高豎起藏在包起的頭巾裏。
烽火沖天的夜晚比白日裏還要明亮,我眼眶裏含著熱淚,身後的堂屋燃燒出更加熾熱的溫度,鉆過雜草叢生的狗洞,我回望一眼過去十多年生活的地方已然成為廢墟。
我抹了一把眼淚,毅然決然地離開。
過去,是不折不扣的束縛,燒光了好。
世子親兵是在半月後來的,他們將水匪迅速地一網打盡,留在雲城大約一月有餘。
我見識到一個勢力從刀俎淪為魚肉,世子親衛隊顯然是更上一層樓的刀。我被收留在戰後遺孤的營子裏,日日借著感恩的名義給世子送湯。
初見樓燁時我便遠遠認出來了他,他在馬上,人群之中光風霽月。
隻要我出聲,他就一定會注意到。
可是我不敢賭。
不敢賭幼時情誼。
「樓世子那般貴公子,在京城裏頭可還有個千金未婚妻,豈是你一個孤女能相配的,」同是家破人亡的大娘勸道,「姑娘,可不要年紀輕輕做這攀附權貴的勾當。」
我不著痕跡地退後一步,斂眉道:「嬸子您多慮了,我隻是感激世子救了我們。」
「你一個小姑娘家的做這些省得叫人誤會了去,我家裏有個侄子,與你年歲相仿,不如你們搭夥過日子?也省得旁人來多嘴多舌。」她眉頭一皺,提議道。
不遠處,大樹下一個賊眉鼠眼的布衣男子,不懷好意的眼神在我身上來回掃射。
真惡心。
我勉強笑了笑:「城裏的官爺守在這裏,水匪皆已肅清,想必不會再有什麼狂徒。前車之鑒可還擺在這裏呢。」
大娘冷笑一聲:「世子爺的軍隊,不日將要離開。」
我抿抿唇,將煮好的湯送去世子營帳。世子前些日子負了些傷,身邊沒有婢子照料,我由於年輕,便被選上了。
那日,擦拭掉臉上那些灶灰之後,無視掉眾人或驚艷或嫉恨或貪婪輕浮的目光,我緩步走向世子營帳。
「放著吧。」樓燁端坐在案前,筆一頓。
「民女有一事欲求世子。」
我跪下,身俯下去,雙手交叉舉過頭頂。纖細的腰肢盈盈一握,折出惑人的曲線來。
樓燁擱筆:「有什麼事你說便是,無需行此大禮。」
「民女本在雲城本與娘親相依為命,母親遭此劫難已沒了姓名,我在此處已了無牽掛,母親有一長兄,在京城大官府上做車夫。母死從舅,我想跟隨軍隊入京,投奔舅父。」
樓燁復又執起筆:「無妨,我交代一聲,途中你便與炊事營一道。」
3
晚間,我收拾了樓燁帳中的物件出門洗去。
一道身影驀地朝我撲來,我堪堪躲避不及,被這人狠狠撞了一肘子。手中的物件散落一地,我絲毫不管這些,忍著疼痛原路跑回去。
「小娘子,你作甚麼跑?」
這人又要將我拉回去。
他顯然發了狠勁兒,伸手死死捂住我的嘴。皴裂的手、沾滿黃泥的手,那一刻,我幾欲作嘔。遠處燃著溫暖的篝火的營帳與我不過數十米,我卻被他摁在樹幹下冰涼的陰影裏撕開衣裳。
月光隱隱透過樹葉,照在如玉的肌膚上,盡是瑩潤的光澤。
不、不能再撕開。
我張嘴狠狠咬了下去,深可見骨,幾乎被我咬下一塊肉來。
他痛極,用勁甩了我一巴掌。我右臉迅速高高腫起,「救命——」
「婊子!你找死!」
他踹我一腳,跛著腿迅速逃離。
軍營的巡邏衛兵顯然發現了這一處異動,三三兩兩的腳步迅速往這邊傳來。我死死撲過去,抱住他殘疾的腿,大聲喊道:「官爺,官爺,這裏有細作——」
「官爺,此人行蹤詭譎,是否藏在營中的細作。見我告發不成,還想要對我大打出手。」待軍官緝拿住他,我立馬大聲說到。說著,還從口中吐出半顆被打掉的碎牙來。
官爺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的我,道:「收拾好,隨行去面見世子。」
樓燁帶過來的官兵不過五百餘人,個個都是他的親衛。
我收拾好衣衫,忍住腹部的疼痛和臉頰的腫脹趕緊跟上去。
世子營帳內。
樓燁正端坐在前案,目光一絲不茍。
官兵稟告了世子,我們一同入內,樓燁視線掃過狼狽不堪的我,隨即目光鎖定到被擒拿住的男子。這男子我剛才在篝火旁認出了,正是中午那大娘的侄子。
「世子冤枉啊世子,分明就是這小娘子不檢點,她暗地裏勾引我呢,現又反咬我一口。」
「世子未問,不許多言!」
官兵刀柄敲擊了一下他這男子。樓燁示意官兵將其以麻布封口,便直直看向我:「你來說。」
「我方才取了世子帳中席面,欲去河邊燒水洗凈。未曾想撞見此人鬼鬼祟祟,分明是餘孽奸細,竟還想汙蔑……」我眼神清冽,絲毫不懼。
即便一邊臉頰高高腫起,眼眶泛紅,也掩蓋不了少女的妙曼風姿。
「既是作奸犯科之人,未免百姓驚慌,暗地處死即可。」樓燁打斷道,制止了我將要說出的言語。
此男子口不能言,滿目不甘與憤恨,旋即被拖走處死。
一時間,屋帳中隻剩下我與樓燁。正要道謝告辭,樓燁便道:「三日後回京,且收拾好行囊。」
我應允。
樓燁又道:「這幾日不必來服侍我。」
我笑道:「謝世子。」
我出了營帳,衛兵已將布衣男子處理掉了。我親眼見那屍首被隨意丟棄在稻草車上,翌日天未亮便要一同拉出到城郊亂葬崗去。由於匪患作亂,這些天亂葬崗已經是臭氣燻天了,多他一具屍體絲毫沒問題。
隔日,我正在帳中收拾細軟,不過幾身貼身衣物以及暗袋中還剩的財物。
「你這天殺的小賤人,你把我侄兒怎麼樣了!」
外邊傳來一陣叫喊聲,那大娘丟了侄子,自然是不依不饒地找上門來。可見,昨晚那件事情他們早有預謀,她也是參與其中。
那就一個都不能放過了。
「不知道你的侄兒是哪位?」我冷冷道。
打了小的來了老的。
她欲要上前撲過來。
「昨夜隻有一個餘孽刺客,已經被拖出去處死了。」我不閃不避,待她上前撲倒我時,輕聲在她耳邊說。
「你給我去死!」
她終於把我撲倒,狠狠廝打我。
我生疼,仍然挑釁道:「還是個跛腳刺客。」
「啊啊啊啊——」
這跛腳男人是她家唯一的男丁了,也算是她半個兒子,後半輩子的依靠。此時此刻,聽見我這麼說,她簡直要發瘋了。
我算好時機。
樓燁恰好從營外歸來:「將這瘋婦拉開。」
撒潑的大娘被扯開,她還死死揪著我的衣領不放,隻聽見「撕拉」
一聲,我即便死死摁住衣衫也避免不了。那雪白的肌膚上描了朵重瓣海棠,精緻的花瓣脈絡漸漸深入不可見的私密處,被餘下的衣衫遮擋。
花開荼蘼,艷麗至極。
「她根本不是什麼孤女!她根本不是!」大娘激動地叫起來,「就是她這個娼婦勾引了我的侄兒,害我侄兒身首異處!」
海棠花是含胭樓頭牌描花。
這在雲城花樓裏邊是眾所周知。
每家花樓都有自己特定的描花,以針線畫在姑娘身上隱秘處,用的染料名貴帶香,無論何種方法都洗不掉。描畫的方式也是殘忍,幼時便以極細的針線深入肌膚內,將染料一筆一筆暈開,待長大了自然會開成鮮花模樣。
含苞待放的少女盛開,鮮花也會開成最美的模樣,永不凋零。
我疼得厲害,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氣,樓燁朝我伸出手。
烈日下,我神情一恍惚,手搭了上去。
「多謝世子。」
樓燁一把將我拉起身,我一時不慎竟跌進他的懷裏。微涼的銀甲,少年將軍眉眼俊逸,我又隱隱窺見當年那個唇紅齒白的童年玩伴——原本的我的未婚夫。
原本他該是我的未婚夫,不是嗎。
我半靠在樓燁懷裏,冷眼去看那被官兵制住的婦人。
她扭動的身軀寫滿了不服。
待大軍回京,這些人也會被安置去做活生存,一切都會重回軌道。
而我,已經進過煙花之地,現又被大庭廣眾之下暴露過去,還有身上永遠抹不掉的印記,如何能再奢望幸福呢?
樓燁道:「走不了?」
我垂眸,神情掩在長長的睫羽之下:「疼得厲害。」
他半抱起我,徑直進入世子帳內。我被他輕輕放在榻上,樓燁問:「哪兒疼?」
「可能是腳扭了……」
我思索一二。
樓燁伸出手摁了下。
我頓時痛叫一聲。
「可不許裝了」,樓燁道,「哪處傷了你去軍醫那取藥。」
「世子,我確是花樓之人,」我說,「世子為何護我?」
「我隻是想起了我曾經的未婚妻。」
我心下一緊,狀似隨意問他:「世子的未婚妻在京城嗎?」
「不在。」
「那在何處?」
樓燁看我一眼:「她自幼愛玩,有一年花燈會時不慎走失了。」
不慎走失?
長姐當年是這麼說的?
「世子是擔憂她落得像我一樣的處境?」
「嗯,也許吧。我幫了你,自然也希望有人能幫幫她,」樓燁眼神微黯,「自從她走失起,我便開始發覺天底下女子處世諸多不易,這是我從前未曾關注的地方。」
「世子情深意篤,未來定能成就良緣。」
我輕聲恭祝道。
樓燁低笑幾聲,再次提醒我:「行了,你既沒事便去取藥。隔日便要歸去京城。」
我起身告辭,欲出營帳時忍不住回首再看他一眼。
隻見他對我頷首淺笑:「做好準備。」
4
此去京城,一路快馬加鞭。我再也沒有機會能與樓燁說上話,他總是一馬當先,遙遙領著軍隊前行,是無可爭議的將才。
我也隻是偶爾見他來去匆匆。
一如世人所見,平民孤女與高高在上的世子爺——有什麼可在一起提及的?
回京的路上並不風平浪靜,再次見到樓燁,他已是強弩之末。
南方蠻夷,北方匈奴,西疆大巫……
所有高懸在這岌岌可危的王朝之上的利刃,首先都劈向樓燁這位王朝的新星守衛者,這位用兵的不世之才。
眾人方才休整紮營完畢,我便被官兵著急忙慌地拖到一邊去。
這是樓燁身邊的親衛,我從未見他們如此驚慌失態。
「姑娘,世子爺中了西疆大巫的蠱,如若不與人行魚水之歡就隻有死路一條!咱們軍營裏頭除了你和一個隨軍廚娘就沒有女人了,那廚娘還是個有夫之婦,如今隻有您能幫我們世子爺一回!」
我定了定神:「世子爺英明神武,我自是願意的。」
在花樓的這些年,媽媽日日澆灌我、精心培養我,我早知道這事情該如何做。
倘若水匪不侵佔雲城,說不定此刻我早已非完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