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川寫之前偏了偏頭,他漆黑的瞳孔看著陽光的那一處。小女孩正在認認真真寫名字。
他看不出她會不會,裴川轉過頭,她會不會都不關他的事。
貝瑤很快做完了,她覺得好簡單啊!
~
小孩子的試卷批閱很快,兩天後就能去拿成績,對於孩子們第一次考試,家長們都抱了很大的期待。
九六年C市的學前班實行的是一張卷子百分制。
孩子們坐在座位上,老師一個個念名字,然後孩子們上講臺拿卷子。餘茜老師沒有排高低,對她來說,教書育人成績不是頂重要的,何況學前班隻是個過渡。讓她意外的是其中兩個小朋友的成績——貝瑤和裴川。
方敏君先拿到卷子,她卷子上一個紅彤彤的“90”分,方敏君忍不住喜悅地彎了彎唇,念及“常雪”的形象,她把唇角壓了下去,隻是眼睛裡的高興擋都擋不住。
然後是裴川的卷子,他看了一眼,就放在了書包裡。
貝瑤是全班倒數第二個拿到卷子的,她看到上面喜氣的數字也忍不住杏兒眼彎了彎。
方敏君心想,估計考70分她的同桌都該笑了。
她遮住自己的分數,不讓貝瑤看,然後問道:“瑤瑤,你考了多少分?”
貝瑤把卷子攤開給方敏君看,頂部一個紅墨水打出來的“99”——貝瑤畫圖題畫得不直,扣了一分,本來該是一百分的。
方敏君看著那個鮮紅的99,晴天霹靂,大冬天,她的喜悅散得幹幹淨淨,仿佛被人潑了一桶冰水。
完了!
回家要是趙秀知道的話……
Advertisement
考完試領到卷子以後就要放假回家過年了,裴浩斌來接裴川,他們像是往常一樣從校門口開過去。
裴川回頭,那個小紅球站在第一排,用力朝他揮手,眼睛像是兩個月牙兒。
她心無芥蒂,乖得要命。
裴川握緊摩託車冰涼的金屬槓:“爸爸,帶上貝瑤吧。”
裴浩斌納罕:“她媽媽來接她怎麼辦?”
“路上遇到了可以說一聲,或者給老師說一下。”
裴浩斌不由得看了眼兒子,裴川斷了腿以後寡言少語,鮮少說這麼多話。對於裴川的提議他是贊同的,一個四歲女娃娃,每天上學放學要走將近兩公裡多的路,他不是她父親都有點心疼。
裴浩斌把摩託車拐了個彎,問小貝瑤:“叔叔載你回去好不好?”
貝瑤想坐摩託車,她記憶裡三年級時貝立材才買了摩託車。坐在上面像是踩著風,五分鍾就到家了。然而貝瑤小時候有些怕生,她怯怯看了眼裴川,裴川低眸看她,眼睛裡沒有排斥。
她害羞地點點頭,小奶音軟軟的:“謝謝裴叔叔。”
“餘茜,那我順路就把貝瑤也帶回去了,她媽媽如果過來,你講一下啊。”
餘茜當然放心老同學,笑著點點頭。
裴浩斌讓餘茜幫忙把小貝瑤抱上後座,又用皮繩綁了綁,將小貝瑤固定好,以免孩子力氣小掉下去。
後面排隊的孩子們都看著,有些羨慕貝瑤。方敏君沒忍住嘟起嘴巴,她爸爸有輛很大的自行車,每天載著她回家,可是她還沒有坐過摩託車回家呢。方敏君有些委屈,大家都住在一個小區,裴川的爸爸為什麼隻帶貝瑤不帶她?
自從換了座位,裴川第一次離貝瑤這麼近。
仿佛空氣都沾上了她身上的奶香。
裴浩斌發動車子,柔和了嗓音問貝瑤:“貝瑤考了多少分啊?”
裴川也不由凝神去聽。
她的聲音像是鈴兒響:“九十九分。”
裴浩斌知道她年紀小,約莫是班上最小的孩子了,本來問貝瑤也就是逗逗她,沒想到這麼小的娃娃能考這麼好。
他真心誇贊道:“貝瑤真厲害,好聰明。”
貝瑤知道要講禮貌:“謝謝叔叔。”
裴川坐在最前面,冬天的風吹過男孩子短短的頭發。他全程沒說話,自己都不知道,他唇角淺淺彎了起來。
~
方敏君被方鑫老師的自行車載著回去,她小臉有些白,非常害怕回家。
要是媽媽問起來成績的事情怎麼辦?
考試之前她沒有想過自己考不過貝瑤的,可是發下來卷子一切成了事實,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車的橫槓上,有些想哭。
方敏君哪怕小,可是家長的情緒還是能感覺到的。
趙秀最在意的就是兩件事,第一是方敏君和玉女“常雪”相似的清麗長相,第二就是比贏趙芝蘭。
第二件趙秀已經遙遙領先了二十多年,趙芝蘭什麼都比不過她,可是如今竟然在女兒的成績上面敗北了。
方敏君忍住眼睛裡的淚意,不能讓媽媽知道。
她覺得又害怕又丟人。
貝瑤那麼傻,為什麼自己沒有考過她?下次一定就可以考過貝瑤了,這次是失誤。
在她渾渾噩噩的狀態中,父女倆回了家。
趙秀早就等著了,立馬迎上來:“怎麼樣啊敏敏?卷子給媽媽看看。”
方敏君不得不從書包裡拿出試卷,趙秀一看九十分,眉開眼笑:“我家敏敏就是厲害!”她在方敏君臉上狠狠親了一下。
趙秀接著問方敏君:“貝瑤那丫頭呢?考了多少分?”趙秀和女兒一個想法,方敏君這麼優秀,不可能考不過貝瑤。
方敏君臉色一下子白了,她小手扣緊,低頭說:“六十六分。”
撒謊讓她不安極了。
趙秀聽了,差點笑出聲,她就說嘛,趙芝蘭的女兒能有多厲害。她又親了一口方敏君:“媽媽的好囡囡!”
第10章 氣悶
鞭炮聲中,新年來臨。
C市的冬天每年都會下雪,這是孩子們最愉快的時刻。
外面鋪天蓋地一片銀白色,陳虎年前挨了一頓打,他爸是個暴脾氣,看了他卷子摁住就揍了一頓。
陳虎考了五十分,他們學前一班的倒數第一名。
小胖墩兒殺豬一樣的哀嚎差點整個小區都聽見了,趙芝蘭搖搖頭,有些好笑:“這孩子嗓門穿透力也太強了。”
新年成了陳虎小朋友的免死金牌,他被扣了壓歲錢,但是好歹他暴脾氣的爹不揍他了。
陳虎帶著小區的一群小朋友出去玩,身後浩浩蕩蕩跟了六七個男孩子。其中還有兩個比他大兩歲的,隻是沒有胖墩兒結實。
李達說:“我們去找敏敏吧。”
陳虎想了想:“捉鳥兒放炮,不和女孩子玩。”然而再一想方敏君漂亮高貴的樣子,又同意了,“好吧,我們去找她。”
老式小區所有男孩子都在這裡了,除了裴川。他們這裡的建造特別老,還有特色,和一個大院兒有點像,然而樓層會高一些。
南面的牆夏天會長滿爬山虎,現在結上了一層冰晶。
他們找人特別容易,站在樓下放開嗓門喊就成:“方敏君——”
孩子們的聲音在樓下此起彼伏,喊完了方敏君,陳虎又想起自己吃了貝瑤的蘋果。於是又帶著大家繼續喊:“貝瑤——”
清脆稚嫩的嗓音整個小區都聽見了。
裴川在對面樓和媽媽蔣文娟一起包餃子,蔣文娟一開始隻當讓他有點東西玩。畢竟學前班那一點寒假作業裴川兩天就寫完了,別的孩子不會主動帶上一個“累贅”玩,蔣文娟心酸,隻能自己抽點時間陪兒子。
然而裴川垂眸,蒼白的手指捏著餃子的褶皺,似模似樣。他總是這樣,學什麼都很快。
蔣文娟心中更加難受,裴川領卷子回來那天晚上,她在被子裡悶著聲音哭了半夜。裴川是學前一班唯一一個一百分。她的兒子這樣聰明優秀,卻被剝奪了雙腿,這輩子都毀了大半。
裴川原本在認真包餃子,聽見樓下起起伏伏喊貝瑤,手上的餃子捏破了一點皮。
他黑色的眸子淡淡看著它,又把那個缺口捏上。
蔣文娟一直在觀察他,一下子就發現了。沒有小朋友會主動找裴川玩,畢竟孩子們像是輕快的鳥兒,他們推不動,也不會願意推著沉重的輪椅帶上裴川。
蔣文娟怕兒子心裡難受:“不包餃子了,媽媽帶你去外面玩吧?”
裴川嘴唇翕動,他想拒絕,然而最後到底什麼都沒說。五歲這年,他對世界還抱有期待和向往,他也想出去看看雪。
蔣文娟洗了手,推著裴川走出去。
小區往北一百來米,有一家茶館,煙味兒嫋嫋,會有人在這裡打麻將。
蔣文娟倒不是要去打麻將,她隻是推著裴川去瞧瞧熱鬧,孩子們也會在這周圍玩。
高大的柏樹上落滿了雪,樹下孩子們歡聲笑語一片。
裴川的輪椅安置在一旁,茶館內有人招呼道:“蔣醫生過來玩了啊?”輕飄飄的目光帶過裴川,也會憐惜地喊上一聲小川。
“是啊,你們玩,我就看看。”
裴川的目光越過柏樹,落在捂著眼睛的小姑娘身上。
貝瑤穿著自己的紅棉袄,兩隻小手把眼睛捂得嚴嚴實實,陳虎領著方敏君又貓腰又鑽巷地藏。小女孩清亮的嗓音說:“3、2、1……我來找你們了!”
她笑著放開手,第一眼卻是對上輪椅上男孩的目光。
他率先移開眼睛。
貝瑤眼睛亮了亮,她還看不懂自己本子上的小秘密,然而並不妨礙她心裡親近裴川。她想和他說說話,可是一整個學期,裴川都不怎麼搭理她。況且現在先得去找孩子們,她隻好邁著小短腿去找陳虎他們。
陳虎也損,他帶著所有人鑽進了茶館旁的倉庫裡,那裡堆滿了尼龍口袋。
孩子們往裡面一蹲,貝瑤找到天荒地老都找不到。
她打小脾氣很好,在周圍找了一圈,累得氣喘籲籲,布簾和草叢都被她撩開來看了,裡面什麼都沒有。裴川冷漠看著。
柏樹撲簌簌,落了女孩一臉積雪。
冰涼的雪觸到她溫熱的肌膚化掉,匯成水流過她的臉頰。她狼狽地躲出來,杏兒眼清潤,像是被欺負哭了。
裴川手指扣緊輪椅,許久等貝瑤路經他身邊還要找的時候,他低聲道:“倉庫裡。”
聲音很輕,像是久埋在大雪中的喑啞,拉扯出絲絲生硬。
貝瑤呆呆回頭看他,他冷著臉,似乎什麼也沒說過。
她轉身向倉庫走過去,小手撥開尼龍口袋,果然蹲了一排孩子。
陳虎對上小貝瑤笑盈盈的臉,瞬間懵了,然後爆發出一陣大吼:“貝瑤你肯定偷看了!”
“我沒有偷看。”
“我才不信,你耍賴!”
小胖子像是被點炸了的炮彈,還是李達看了眼無措的小貝瑤,出聲道:“你先看見的誰?”
裴川的目光透過開著的倉庫門看過去。
貝瑤看了眼委屈得要死的小胖墩兒,他快氣哭了。她軟糯糯道:“我誰都沒有看見。”
她心想,她是有三年級記憶的小姐姐,不能欺負小朋友。
她捂住自己眼睛:“你們躲吧。”
陳虎松了口氣,一溜煙跑了,方敏君也趕緊跟上,孩子們七七八八散開躲。
裴川嘴唇抿得死緊,心裡氣悶不堪,是他多事了。
他們本來就沒帶上他玩,他就不該說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