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她啃得津津有味,不太理解地眨眨眼。
“習慣。”
蘇好明白了,大概又是家裡的教養。坐姿、吃相,所有的舉手投足,他好像從小就被往嚴格的紳士方向培養。
“誰管你這麼嚴?”她問,“啃點骨頭怎麼了,這麼龜毛。”
徐冽本來不想答,見她神色好奇,對面又坐著她的朋友,沉默片刻,給了她面子:“我媽。”
蘇好指指桌上的啤酒:“那你也不喝這個?別又跟我講鬼話說你不會。”
徐冽似乎笑了一下:“以前會。”
她疑惑地皺皺眉:“這還能退化?”
“不是,是不喜歡喝了。”
“哦。”蘇好啃炸雞的時候還沒覺得這話哪裡不對勁,喝了一口啤酒,爽口的酒液入喉,才忽然記起施嘉彥說過,徐冽從前在酒吧打工經常被人灌酒。
對她和許芝禮來說,探索這些十八禁是一種新鮮刺激。
可是對他來說,這是折磨的,不愉快的回憶。
手裡的炸雞突然就變得不太好吃了。
“那我剛才買酒的時候你早說啊。”蘇好轉頭問對面許芝禮,“這兒有礦泉水沒?”
許芝禮攤手表示沒有。
“電水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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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芝禮點點頭:“離家出走的人有點窮。”
蘇好拿紙巾擦幹淨手:“那我去買點水吧。”
“不用。”徐冽按住她。
“反正我看這些也不夠喝,”蘇好指指許芝禮手邊一眨眼就喝空掉的一罐啤酒,準備起身,“本來就要再跑一趟。”
“別別,”許芝禮攔了她一把,“別放我跟你男朋友一個屋,我怕一會兒這裡全是醋味。”
徐冽看了看兩人,撐膝站起來:“那我去吧。”
*
徐冽今天之所以陪蘇好來這一趟,主要是因為許芝禮是個各種意義上的危險人物,不僅自己胡來,混在一塊的狐朋狗友也對她胡來。
有了上一次酒吧裡的經歷,徐冽不太放心這兩個女生單獨待在一起,尤其在西街這種魚龍混雜的地帶。
所以即便臨時出門,他也打算好盡快回來。
隻是奈何不了這兩個女生心大又麻煩,想起一出是一出,半道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一會兒跟他說吃炸雞吃得太油膩,讓他捎帶一些水果,一會兒又跟他說想玩鬥地主,缺一副牌。
徐冽來來回回耽擱不少時間,回去以後,許芝禮開門第一句話就說:“啊,不好意思,好像把你女朋友搞醉了。”
“……”
他走進門,看到蘇好使勁捏癟了一隻空啤酒罐,拍桌道:“醉個毛線,趕緊的,再來!”
許芝禮回頭跟徐冽解釋:“劃拳呢,她好菜。”
徐冽在蘇好身邊坐下,見她臉色微微酡紅,長發松松绾在耳後,披在吊帶外的雪紡襯衫褪到了腰,隻剩袖子要掉不掉地搭在小臂,裡邊緊身的針織衫衣襟開得很低,裹不住流暢的肩線和精致的鎖骨,胸前大片白皙的肌膚都裸露在白熾燈下。
而她毫無所覺,還在豪情萬丈地握著拳頭吆喝,讓許芝禮“來來來”。
徐冽偏過頭,默了默,拉開一罐新買的啤酒。
“咦,你不是說不喝。”許芝禮側目看他。
他沒答,隻把涼啤酒往喉嚨裡灌。
“哎呀你管他幹嗎!”蘇好已經不在意某工具人存在與否,隻想把剛才輸掉的場子找回來,徹底脫掉襯衫扔在一邊,催促許芝禮,“快點,繼續!我這手感來了,看我今晚不喝趴你!”
“不玩了,吃你的炸雞吧。”許芝禮怕蘇好醉得再透點,有人把持不住。
“說雞不說吧,文明你我他!”蘇好打了個酒嗝,指著許芝禮,“你這人真的好流氓,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許芝禮稀奇地看她:“你跟不良少女講文明?你怎麼不去跟葡萄牙人講阿拉伯語?”
蘇好醉醺醺的,有點懵:“因為我不會阿拉伯語。”說著靠近徐冽,拿手肘杵杵他,“你會嗎學霸?”
徐冽看她一眼,撈起她丟在一旁的襯衫,往她身上扔:“穿好,回家。”
“怎麼就回家了?這才哪到哪啊!”蘇好指指桌上的蛋糕盒,“蛋糕都還沒吃。”
“吃吃吃,趕緊吃完趕緊走。”許芝禮三下五除二拆了蛋糕盒,拿起餐刀就要去切。
蘇好一把攔住她:“你當是豬大排嗎就一刀切了,點蠟燭!關燈!許願!”
“姐姐,我不愛過生日,不用這麼有儀式感。”許芝禮無奈地看著她。
“就衝你叫我一聲姐,”蘇好拍拍胸脯,“這儀式感,姐今晚給你包全了!來,上蠟燭!”
“……”
索性聽不懂人話也就算了,她這是聽懂一半,剩下一半全憑自己心意理解。
許芝禮跟徐冽對視一眼,決定放棄與半醉的人鬥嘴。
“供不起你這尊大佛,給你伺候舒坦了,你就麻溜地走。”許芝禮嘆息著往蛋糕上插了一根蠟燭,用打火機點亮,抬手關掉了頂燈。
房間裡瞬間隻剩一束微弱的火光。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三人都晃了晃神。
“許願吧,賞你三個願望。”蘇好豪氣地揮揮手。
許芝禮連眼都沒閉,敷衍道:“第一個願望,希望蘇好立刻離開這裡。”
“……”蘇好隨手抓起手邊的襯衫,往她身上砸。
許芝禮躲開去,沒心沒肺地笑:“第二個願望,希望蘇好以後都不會再來管我。”
“狗屁!駁回,通通駁回!”蘇好拍了一掌桌板,把脆弱的茶幾拍得抖了幾抖。
許芝禮挑了挑眉:“蘇好同學,你上次不是說,再管我,你名字倒過來念?”
“那你不是也說,倒過來念聽著也不錯?”
蘇好不過隨口那麼一講,可是女孩之間的情緒有時候就是來得這麼古怪。
一來一去兩句話,不知怎麼就戳著了心底柔軟的那根芽。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
或許是黑暗天然有種煽情的氣氛,蘇好盯著那撮燃燒晃動著的火苗,半醉半清醒地說:“許芝禮,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為這個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不如意?隻有你想過一了百了?”
許芝禮微微一怔。
徐冽撇過頭去看蘇好,昏黃的燭光映照著她失神的雙眼,那雙眼裡有一層湿潤慢慢浮起。
他指下不知不覺一用力,捏癟了空掉的啤酒罐。
蘇好抱著小腿,下巴抵在膝蓋,慢慢地對許芝禮說:“你不是問過我,腳踝那朵紋身在紀念誰嗎?”
“是我姐,親姐。”
“她有抑鬱症,很多年,但我在她自殺以後才知道。”
“……才知道她得病,跟我有很直接的聯系。”
“你以為,我當時沒動過那種念頭?”
一室窒息裡,蘇好自顧自點了點頭:“我想過的。”
日日活在無處彌補的虧欠裡,夜半噩夢驚醒,她也不是沒有衝動地想過一了百了。
可是念頭一起,她又覺得不行。她沒有資格自私地解脫,把所有痛苦留給比她更加自責內疚的爸媽。
所以她告訴自己,如果她需要接受懲罰,這個懲罰不該是死亡,而該是活著。
她應該一輩子活在對姐姐的歉疚和想念裡。
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生命的終結不是死亡,而是被人遺忘。那麼她活多久,姐姐就會被這個世界記住多久。
雖然這個活下去的理由聽起來很荒謬,卻真的讓她放棄了輕生。
隻是她一度活得非常糟糕。
姐姐去世後,她一看到紅顏料就會起嚴重的應激反應。爸媽也因此不敢再讓她學畫畫,害怕她產生心理問題,變成第二個姐姐。
她有很長一段時間像行屍走肉一樣活著,去學壞,去墮落,從一個文化課和美術全優的好學生,到跟優秀沾不上邊,變成渾渾噩噩,被人看不起的問題少女,好像這是一種贖罪。
帶她長大的爺爺為此很傷心。
姐姐自殺的真相,家裡一直瞞著年事已高的爺爺,擔心刺激到他。爸媽隻跟爺爺說,姐姐是在國外意外去世。
所以爺爺不懂她為什麼放棄畫畫,為什麼變壞。
爺爺在臨終之前,曾把她叫到床頭,當著她的面打開一個沉重的木箱。
那個箱子裡裝的,全都是她和姐姐從小到大畫的每一幅畫。
爺爺說,好好,爺爺不知道你為什麼變了個樣,如果你想不起來自己以前是什麼樣,就看看這些畫,答應爺爺再努力試試,不要那麼隨便地放棄你畫了十幾年的畫。
她為了讓老人家走得安心,答應了爺爺會試試,可等送走爺爺,生活卻還是沒有太多變化。
她仍舊邁不過心裡那道坎,仍舊像隨波逐流的浮萍,找不到生命的根在哪裡。
她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有天,一場校際繪畫比賽裡,代表學校參賽的一位美術生突發急性闌尾炎無法赴賽,她被看重她畫功的美術老師趕鴨子上架去當替補。
在那之前,她已經很久沒碰過畫筆。那一次趕鴨子上架,起初讓她非常反感。
她抱著完成任務的心態走上賽場,可當她重新提起畫筆,在紙上恣意揮墨,她忽然感覺自己是真的活著。
那是自從姐姐去世後,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她還活著。
她終於認識到,畫畫對她有多重要。她的根在這裡。
比賽結束後,她重新打開爺爺的木箱,一張張翻看她和姐姐的畫,歇斯底裡地大哭了一場。
然後她走進學校的心理咨詢室,問心理老師,她該不該重新畫畫。
心理老師說,你會走進這裡,問出這個問題,其實心裡已經有了答案,隻是想得到認同,但這是你的人生,你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認同,你在思考重新畫畫會不會對不起過世的姐姐之前,應該先想想,你現在的活法是不是對得起自己,隻有對得起自己的人,才有資格和能力去考慮是不是對得起別人。
他說,如果你猶豫,不如這樣,先去嘗試克服紅顏料的陰影,就當治病,如果治好了病,那就順應天意。
她被打動了,開始忍著眩暈惡心的應激反應,拿紅顏料拼命地練習作畫。
爸媽對她的狀態很擔憂,一直不贊同她重拾畫畫,隻想她過簡單平凡的生活。
她也在一次次的失敗裡對自己反復懷疑。
最後她孤注一擲地切斷了文化課的退路,荒廢掉課業,把所有精力投入到畫畫這件事上——不僅是給她爸媽切斷退路,也是為她自己。
後來一切就慢慢變好了。
雖然心底好像還是有一塊缺掉的口子,但她再也沒有靠近過死亡。
蘇好喃喃地重復道:“我想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