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父母,葉雲程更親近那個會笑話他、罵他笨的姐姐。
葉曜靈整天都生氣勃勃,跟孩子王一樣,上山下水無一不通。有很多想做的事,有各種亂七八糟的幻想。你讓她去摘月亮,她都敢去搬梯子爬給你看。
他對葉曜靈崇拜又依賴,恨不得每天都跟在她的屁股後面。
“夏天有夏天的味道,春天有春天的清新。”
四季分明。
遊魚、蟬鳴、野花、紅葉。階前的白雪、檐前的落雨、路邊的石頭、田裡的苞米。
一切一切,都特別的鮮明。跟連環的油畫一樣,構成他人生中最重彩的篇章。
葉雲程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指抽搐,又不舍得弄亂膝蓋上的衣服,聲線顫抖道:“我真的特別恨!”
如果能一直這樣也是好的。可是葉雲程12歲的時候,小學四年級。那時候小學還是五年制的。爸媽不在家,葉曜靈帶他出去玩,出了意外。
葉曜靈在一旁跟同學說話,葉雲程乖乖站在路邊等他。那輛車突然拐彎撞過來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
那個年代的車禍賠償很少,鄉村的路邊也沒有監控。葉父葉母沒讀過書,不懂,又不知道請律師。對方一口咬死說是葉雲程在馬路中間玩耍才會變成這個樣子,連恐帶喝地跟他們談妥了賠償的事宜。
葉雲程當時渾渾噩噩的,知道的也不多,隻記得最後拿到的賠償連醫藥費都不夠付,從此以後他就變成了一個殘疾人。
葉雲程閉上眼睛,黑長的睫毛向下垂落,在眼下透出濃重的陰影:“我不能接受,你知道嗎?我那時候沒有辦法接受。我變得脾氣很壞,不理人,也不想上學。”
“我耍性子爸媽會縱容我、安慰我,可是他們也需要發泄口。他們覺得一切都是姐姐的錯。她沒有看好我,她應該要負責任。”
葉曜靈堅持過一段時間,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給他念書,背他出門散心。可是那時候葉雲程什麼都沒有意識到,他什麼都不知道,專注在自己的世界裡,覺得自己就是最不幸的人。
自怨自艾,自私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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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來反思,才發現葉曜靈的生活是多麼痛苦,而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是一個受益者,是壓在葉曜靈身上最重的一層枷鎖。她的每一個不幸上面都刻著自己的名字。這是他無法逃避的事實。
葉雲程想,人成長需要好長的時間,可是命運從來不給他們那麼多的機會。等他明白過來,也想要保護庇佑他的家人時,那個讓他重新站起來的人已經不在了。
葉雲程精神恍恍惚惚的,感覺身邊多了一個人。方灼坐到他的身邊,緊緊貼著他的手臂,又握住了他的手,將臉埋在他的肩膀。
“她很害怕,因為她也還小。在這個家裡她得不到公平的對待,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傾訴自己的苦悶。整個地方的人都不能理解她,覺得是她的錯誤才讓我出了意外。她壓力好大,我知道的。”
她太疲憊了,她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在對弟弟的愧疚、父母的偏愛、無端的職責,以及未來的迷惘中。
葉雲程也想,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他就好了,那樣就不會出現那麼多不知所措的人。葉曜靈還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追逐自己各種天方夜譚的夢想。
如果給她機會的話,她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很優秀的人。
葉雲程很輕很輕地吐出一口氣:“然後她就走了。”
這樣想來,葉曜靈或許並沒有那麼的喜歡方逸明,她所有的義無反顧隻是因為想要離開,而方逸明是離她最近的那根稻草。
方灼靠在他身上,隔著衣服感覺到他肩膀上的肌肉在震顫。滾燙的溫度和強烈的心跳刺激著她的眼睛,跟著面前的人一起無聲哭了出來。
葉雲程喑啞道:“對不起。你媽媽的不幸其實是因為我。”
方灼說:“不是的。”
葉雲程克制了會兒,又問:“姐姐留下過一本筆記,你看了嗎?”
方灼說:“我沒有看完。”
“我就知道你看了。你看完吧。”葉雲程說,“她最後一次回來、離開,都很平靜。我感覺她想通了,可惜沒有時間了。”
方灼問:“你看了嗎?”
葉雲程說:“我也沒有看完。”
兩人同是悶笑了下。
他們都覺得葉曜靈肯定會愛對方,卻不相信她會愛自己。
畢竟愛那麼沒有由來。
方灼沒有看。她翻出了那本本子,還沒決定好,就趴在上面睡著了。
等醒過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黑沉,窗戶上傳來有節奏的叩響,嚴烈壓低了嗓子在外面問:“喂喂喂?有人在嗎?”
方灼拉開窗戶,看著外面的人,問道:“你怎麼還沒回去?”
嚴烈得意笑道:“舅舅答應我住下來了,還說等太陽好,給我曬床被子出來,到時候我就有自己的房間。”
他說著朝天邊望了眼,期待地說:“到底什麼時候出太陽啊,這兩天都是陰天。真是的。祖國母親獨立的大日子都不放晴。”
方灼清醒了點,又覺得自己還是很迷糊:“所以你在這裡做什麼?”
“大半夜的去女生房間裡多不好?”嚴烈說,“羅密歐跟朱麗葉都是隔著窗戶說話的,我來找你玩兒啊。”
方灼比著兩人半米不到的距離,聽他胡侃:“是這麼近的窗戶嗎?”
嚴烈笑說:“關系不大嘛。”
第20章 一顆小太陽(“我就是她的昨日。”...)
嚴烈跳上窗臺,側坐在上面,拎出一個紅色的塑料袋,獻寶似地道:“小牧帶我去你們村裡的雜貨店了,好多我沒見過的零食!”
他拆開一包應該是糖果的東西,丟給方灼。
方灼大概有敷衍地笑了下,但自己也不大確定。她現在沒什麼心情,以致於臉上的肌肉都變得冷硬,不受她控制。
嚴烈定定看了她一會兒,跳下窗臺,沒多久重新跑回來,背對著她坐在外面,用手掩著,將東西放在嘴邊吹了聲長哨。
那聲音帶點尖刺,又有點悶悶的,勉強能拼成不同的調子。方灼聞聲看去。
嚴烈扭過身,單手按在她的桌上,晃了晃手中的蔥葉,笑容狡黠地道:“舅舅院裡摘來的。你別告訴他。”
方灼看著他的眼神逐漸帶上了同情,緩緩開口:“你知道農村,很多人種菜都是用純天然肥料的嗎?”
嚴烈身形明顯地顫了下,轉了回去,不讓她看見表情。但是方灼完全能猜到,此時他的臉上肯定寫滿了“天地崩塌”。
她又幸災樂禍地補了句:“你知道什麼叫純天然肥料嗎?”
嚴烈叫道:“我知道!你不要說話!”
方灼見他吃癟,心情莫名好了起來。
嚴烈冷靜下來捋了捋,察覺到不對,回頭拍了下桌子,也不生氣,樂呵呵地道:“不可能,家裡有廁所,哪裡來的天然肥料?而且種蔥而已,要施什麼肥?你騙我!”
方灼哼了聲:“讓你以後還亂吃東西。”
嚴烈說:“知道啦!”
他在窗外晃著腿,方灼出神地坐著發愣。夜色一時很安靜。
少頃,嚴烈拆了包薯片。在塑料包裝物的揉捏聲中,他平靜開口道:“我小時候住在河邊。出門不久,就可以看見一條很寬的河。”
方灼抽回遊離的神識,認真看著他的背影。
“河裡經常會有人去洗澡、捕魚。跟我同齡的孩子都喜歡下去玩,但是我奶奶不允許。因為每年都會有那樣的新聞,她覺得如果我有危險溺水的話,她救不了我。”嚴烈仰起頭,“不過比起河,我還是更喜歡插畫裡的大海。奶奶就答應我,等我以後長大了,允許我去海邊。可惜後來沒有機會。”
嚴烈挪動了下,偏過頭問:“以後你可以陪我去嗎?”
方灼狐疑道:“你自己不能去嗎?”
“不行。”嚴烈很執著地說,“一定要有人陪我去。”
他就像一個耍脾氣的人一樣,方灼過了片刻才道:“那好吧。等我有空的時候。”
嚴烈對她的措辭不是很滿意,嘀咕道:“有空是什麼時候?”
方灼也不好回答。
夜風呼呼地吹。窗戶和燈都開著,方灼看見還沒徹底消失的蚊蟲正從黑暗中飛揚過來,勤勞又殷勤。
她過去關掉了房間的燈,又讓嚴烈把院子裡的燈光打開,然後拿著筆記本爬到桌子上,與他背靠背地坐著。
光線變得很昏暗,她用手指卡住筆記本的紙張,從中間往後翻。
被淚水的打湿過的那一頁紙張特別的不平整,方灼隨便一找就找到了。
她又看見了之前那句讓她顫動的話。
“寧願我沒有生過這個孩子。”
這一句話之後,空白了很長一段文字。
可能葉曜靈在調整自己的情緒,她也沒想好自己接下去要寫些什麼。
方灼借著院裡昏黃的燈光繼續往下翻閱,舊書頁上呈現出一種更為老舊的斑駁。她發現葉曜靈在寫這句話的時候,或許真的不是因為怨憎或是憤怒,如葉雲程說的一樣,她很冷靜。
“我沒有給她一個好的家庭,甚至不能算正常的家庭。可是很快我就要離開了,這要怎麼辦?”
方灼往後翻了一頁。
後面的文字密集起來,但記載的事情也是零零碎碎,基本是想到了什麼就寫什麼。
“今天我去給爸媽掃墓。我看著石板上的名字覺得特別陌生。好幾年沒有見面,他們留在我腦海中的形象已經變得模糊,但我始終記得他們不愛我的樣子。
“這真是可怕。回憶起那些事的時候,比我得知他們去世的消息還要難過。”
“現在我也是個母親,或許會成為比他們更糟糕的人。灼灼以後在面對我的時候,是不是也會說,‘你帶給我的痛苦,比快樂更多?’。我不希望她對我那麼失望。”
方灼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來來回回讀了許多遍。哪怕是微末的,她讀出了葉曜靈對她的重視。
“這的確是我的錯。我在方逸明的身上寄託了太多的期望,以為他是愛我的,卻發現他並不如我想象的那麼美好。
“他的愛也許隻是一時興起。我並不是最獨特的那一個。
“我對他的愛慕或許也不是那麼真實。那些期望是給我自己的,當打碎所有不真實的虛幻後,我不得不承認,方逸明隻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他像火柴一樣點燃過我的生命,但燃燒過後隻留下滿地的灰燼。所以當他選擇另外一條路的時候,我隻是失望多過於傷心。”
方灼看到這裡,心說,方逸明果然不是一個好男人。
“我因為害怕未來而選擇過逃避,因為害怕責任而選擇過懦弱,因為害怕失去而選擇過冷漠,我多麼失敗啊,但灼灼千萬不要變成這個樣子。”
葉曜靈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連寫字都變得用力了。
方灼透過背面的凸痕,能感受到她當初一筆一劃寫下去的堅決。
“我要離婚了。”
“我不能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讓灼灼以後跟方逸明生活在一起。祈求得不到的疼愛是會很痛苦的,我希望她能成長成一個堅強的人,哪怕冷酷也不要像我一樣卑微。
“我希望她不要想念我,也希望能親自教導她,把所有不愛她的人都留在昨天,昨天是永遠不會再回來的,她不必惋惜自己的昨日。”
“我就是她的昨日。我愛她,但是我不能陪伴她多久了。”
再後面是她留給葉雲程的一些話。大多是愧疚,對於自己突然的離開,以及未能及時了解的葉雲程的孤獨和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