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暗去,眾人漸漸噤聲。
方灼的臉被陰影籠罩,又覆了層屏幕照來的淺淺熒光,她將全部注意力聚焦在上面,屏息凝神地觀看電影。嚴烈也忍下了要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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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先是男生的三千米項目,再是女生的一千五百米。
方灼沒敢吃太多午飯,多喝了兩瓶水,提早到操場準備。
她把號碼牌別在校服外套裡面,在路邊走來走去地熱身。同學們都沒想到她要參加這一場,圍著另外幾個要跑步的人猛灌毒雞湯。
報了男子三千米的是沈慕思。
他本意是來渾水摸魚的,結果發現今年的班級成績意外的不錯,有望擺脫倒數前三,留下裡程碑式的好名次,就意思意思上去跑一下,以免班級扣分。
結果才跑了一公裡,就被身後校隊的人反超了一圈。聽著吶喊聲在前面響起,送給他身後的對手,沈慕思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悄悄從邊上溜了下來。
哪曉得剛下跑道,迎面對上了方灼。
兩人默默對視。
可能是因為方灼的眼神有些冷酷,沈慕思感覺受到了威脅。他腦子一抽,又轉身回到跑道,想完成自己剩下的徵途。
邊上體育老師看見,急忙叫道:“诶诶诶!下跑道的學生就不能再回去了!幹什麼呢!”
沈慕思順著隊伍朝前跑動,感覺自己進退兩難。
方灼趕緊上去將人逮了回來,拎著暈頭轉向的蛋糕同志去找嚴烈。
嚴烈早就發現這邊的騷動,正從另外一面跑過來,到了跟前,哭笑不得地道:“你搞什麼呢?要跑就跑,不跑就不跑,你還搞反復橫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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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慕思怪委屈的,可當著方灼的面又不敢說什麼,嘴唇嚅嗫道:“你不懂,這是一個人內心的掙扎。”
他大喘了口氣,為自己沒享受到的關愛感到遺憾,嘆道:“跑得好累啊。”
嚴烈推著他去班級的休息區,“到邊上坐著去。”
見人走遠,他又轉向方灼,問:“你不會真要跑吧?”
方灼拉開拉鏈,展示自己非常吉利的號碼牌,說:“不行嗎?我都檢錄完了。”
嚴烈臉上有震驚有無奈,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心情,最後隻匯成一句話:“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方灼斜了他一眼,讓嚴烈覺得她在看傻子。
三千米成績統計結束之後,清理一下賽道,很快就是一千五。
廣播播報了兩遍,學生們在起點處點名。
當站在路邊看熱鬧的班主任發現方灼出現在一千五的跑道上時,臉色變了,指著她叫道:“這位同學你在這裡幹什麼?”
方灼:“??”
邊上學生也注意到了她。從剛才起就覺得她不停往賽道上擠實在太危險了,等看清她胸口掛著的鮮紅號碼牌,紛紛顫抖了下。
方灼應著裁判的喊聲舉起了手,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也是一個逐夢人。
班主任一句“不可以”差點就要叫出嘴邊,被咋咋呼呼的趙佳遊先行喊了出來。
“你怎麼能跑一千五?!你上去熱身嗎?”
方灼不高興地別過臉,不想回答他。
嚴烈擠到人群前排,拉住了蠢蠢欲動的班主任,安慰道:“放心,我已經聯系好醫務室的人。他們聽說要參加跑步的是上次暈倒的那個營養不良的學生,主動給她預留了一張床位,說歡迎她回去看看。”
老班松了口氣:“那就好。”
聽著他們一唱一和的詆毀,方灼抗議道:“過分了。”
裁判本來肅著一張臉在整隊,旁聽一會兒實在忍不住,插了一句:“買保險了嗎?”
方灼:“……?”山上還有筍嗎?
方灼覺得這群人的偏見實在太重。
他們跑過的步,加起來都未必有她爬過的山多。方灼小學的時候就能背著幾十斤重的竹筐走半天的崎嶇山路,還要在山上摘橘子,砍兔草,拔土豆。
比爆發力,她可能不行,但是比耐力,她也有童年優勢。
跟這幫人解釋不來。
方灼顧自站到自己的位置,屏蔽了外界的噓聲,等著裁判哨響,開始發光發熱。
清脆的槍響過後,人群衝了出去。
出發的時候,方灼跟在了隊伍中間的位置。
別班的同學都在拼命喊加油,隻有一班的老師帶著學生,在那邊苦口婆心地勸道:“方灼,跑累了就下來了吧,沒事的,別強撐啊。咱們不拿第一,重在參與。”
方灼還要抽出多餘的心力瞪向他們,更準確地說應該是高傲地斜睨。希望他們能有志氣一點,別在這裡亂起哄。
跑到第二圈的時候,隊伍已經分成了好幾段,方灼還是跟著第一批次的隊伍。
嚴烈拿了杯水等在操場邊,方灼路過,搖了搖頭。
班主任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說:“方灼的速度挺均勻的,狀態好像也還行。她的八百米成績不錯吧?”
眾人沒什麼印象,隻知道不是前幾。體測的時候自己的命都顧不上,哪裡顧得了別人的?
跑到第三圈的時候,眾人表情正經起來。一個個沉著臉,頗像苦大仇深。
方灼的兩條腿就跟機械操縱的車輪子似的,穩定地邁著同樣的步伐,從一眾參賽者中脫穎而出,現在已經是第五名。
班主任內心產生了動搖,注視著她從遠方跑來,再注視著她往遠方跑去。
方灼或許不是跑得最快的,但她的神情一定是最從容的,而她的身形也是裡面最清瘦的。這矛盾的現象放在她身上,讓人怎麼都不敢相信。
趙佳遊看見勝利的希望,紅了臉,比自己上場還激動,追著跑道鼓勵道:“第三圈了方灼!八百米了!再一圈就一千二了,你還剩……”
他還沒喊完就被嚴烈捂住了嘴。
這是什麼動員的新方式?這特麼是刀刀致命吧?
趙佳遊掙脫出來,理智已經離家出走,倔強地吶喊:“方灼!衝啊!跑第一你就是我爸爸!”
方灼真的衝了。
跑到第四圈的時候她就開始加速,直接從第五超到了第二,咬在領隊的身後。
領隊的是穿著校隊服裝的一個女生,方灼的靠近給她帶來了壓力,她不敢再敷衍,也加快步伐開始提速。
然而方灼就跟塊牛皮糖一樣甩脫不掉,她能聽見對方的腳步聲,卻聽不見紊亂的呼吸聲,讓她心中大喊邪門。
“方灼我愛你!”
“衝啊灼灼!”
“你第二了!了不起你第二了!你是最棒的!啊——!”
一班同學看見這一幕徹底陷入瘋魔,嘶吼地叫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方灼”這個名字都變了調,跟鬼哭狼嚎一樣地響徹半空。
邊上的人耳膜深受折磨,離他們遠了點,怕智商被傳染。
終點越來越近,方灼再次提速。
領隊的女生一驚,呼吸亂了。察覺到方灼從她身邊超過,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隻剩最後一條直線跑道的時候,班主任提著一口氣快要喘不過來,死死盯著賽道上的人。
方灼唇色蒼白,嘴角抿成一條直線,兩頰又有點泛紅,拐過彎後,跑到另外一條道上,目不斜視地進行衝刺。
她眼前發花,可能是貧血,看不見自己對手的位置,隻看見了前方影影綽綽的人群,覺得自己大概是要到終點了,又不敢減速。
直到裁判大喊了聲“第一”,方灼才停下,站住的一瞬間,兩腳發軟打晃,差點摔倒。
一雙手及時按住她的肩膀,有力地將她扶了起來。很快又有很多人圍到她的身邊,擋住了周圍的光線。
各種糅雜的聲音讓方灼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急切地問:“怎麼樣?”
嚴烈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按捺不住的興奮:“第一!金牌是你的!你是女神、冠軍、趙佳遊的爸爸!”
方灼放心了。
嚴烈推著她走了兩圈,然後帶她到椅子上坐下。
前面有人給她扇風,邊上有人給她放松肌肉。
魏熙拿著杯子,在一旁殷勤地給她倒水,就差喂到她嘴邊。
方灼第一次感受到眾星捧月的滋味,有點享受,低調地說了句:“還行吧。一般般。”
第15章 一顆小太陽(一更)
方灼坐著休息了會兒,紊亂的氣息很快平復。
後面馬上就是教師運動會和閉幕式,暫時不能回教室。她坐著沒事,索性拿著抹布將休息區的桌椅都擦拭了一遍。
等她清洗幹淨抹布回來,陰沉了許久的天終於下起雨來。細碎的白毛,拉出一層斜斜的朦朧雨幕。
此時操場上正在進行學生運動的最後環節,班級接力賽。
方灼站在遮陽下等了片刻,發現雨沒有停歇的徵兆,邊上同學悄悄拿出手機查了下天氣預報,說這雨可能要一直下到傍晚。
校方沒有喊暫停,反而讓廣播通知,加快接力賽的檢錄速度。想頂著那點小雨,趁跑道還沒被完全打湿,將運動會完整結束。
年輕人恐怕不知道什麼叫寒冷,對最後的比拼隻感到胸懷澎湃,未受到一點影響。穿著單薄的汗衫在細雨中熱身。
班主任讓人找了幾把傘,暫時給參賽的選手擋一下,指揮著其他人先將桌椅搬回教室,剩下的時間暫時自習,具體聽從廣播安排。
接力結束之後,裁判急匆匆地去送比賽結果進行分數統計,運動會的閉幕式則順理成章地流產了。
不過學生們並不覺得遺憾,回去的路上還在感慨,說今年的這場雨太給面子,憋了三天沒下,來得恰是時候。
沈慕思回頭興衝衝地問:“老班,你不用陪領導跑步了,是不是特別高興?”
班主任跟在人群後頭,聞言勉強地笑了一下,自己也說不清是開心還是難過。
因為她報名了八百米,參加的話可以拿到兩百塊錢的獎金。為此她已經緊張了半天,內心很不情願。但現在不用跑步了,又要為莫名失去的兩百塊錢難過剩下的半天。實在是太虧了。
這就是人類為金錢出賣靈魂的實例。
一場秋雨讓天氣瞬間冷了下來。
班主任怕學生們之前出過汗,被這邪風一吹會感冒,讓他們都多穿兩件衣服。順道送了張卷子給他們熱熱身。
方灼將自己的校服披了回去,發現袖口處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了道泥漬,當即潔癖發作,又拿起肥皂去水池邊清洗。
廁所外有一道狹長的水池,現在沒什麼人。方灼將手伸到水龍頭下,讓沁涼的液體帶走皮膚上的熱意,感到一陣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