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燈光仿佛被吸進了方灼漆黑的瞳孔,綿長的睫毛遮住了她陰晦幽深的眼睛。
她又說了一遍:“撿起來。”
陸女士面皮顫抖,被方灼話語裡的威脅撼在原地,心生悔意,可尊嚴又不容許她向方灼低頭。正在兩難之際,方逸明錯步上前,將地上的紙幣一張張撿起來。
方小弟扒著門框,猶豫叫道:“爸。”後者嚴肅地揮揮手,示意他回房間裡去。
等紙幣全部收拾齊整,方逸明抬起頭,正好從下方直直與方灼眼神交匯。
那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全然沒有任何感情,甚至帶著點兒森然恐怖。
方逸明怔了怔,尷尬地別開視線,第一次意識到方灼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麼怯懦好欺負。原先要打圓場的話,也被咽回了肚子裡。
方灼跟她母親一點都不像。方逸明恍惚想道。葉曜靈是一個很單純的人。
他將錢遞過去,方灼頓了兩秒才接走。
像是為了故意折磨他們,方灼一張張數得很仔細,當著兩人的面,一連數了三遍。直等到陸女士耐心告罄,才停下動作。
總共是五千。
方逸明反應遲鈍,又從兜裡摸出兩百塊錢,一並塞給方灼。
“學費加宿舍費,還有些別的費用,要交4200。”方灼扯過背包,把錢小心放到中間的夾層裡,沒看任何人,隻淡淡說了句,“兩清的買斷費,湊整1000。”
方逸明嘴唇翕動,想說不是,豈料方灼緊跟著接了句:“比我想得值錢。”
她瞥向陸女士,看出對方的拘謹和不安,笑了一下,扯起唇角,頗為惡劣道:“我還會回來的。”
陸女士用力拽過方逸明,將門重重合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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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拍打聲後,樓上傳來一絲輕微響動,縱然對方放輕了腳步,那點細碎的聲響在寂靜的樓梯間裡還是有些明顯。
一牆之隔的門內,陸女士沒了體面,歇斯底裡地鬧道:“方逸明,你一個月才賺多少錢?你搞清楚一點,你兒子今年可是初三,他一個月的補習費是多少錢?吃穿用度多少錢?你是打算從你兒子身上扒下一層皮來補償外面那個白眼狼?那我倆也別過了!”
方灼對這個家庭已經沒有了所謂的念想,抬步往樓下走去。
所有激烈的紛雜和爭吵,最後結束得這樣平靜。就像不管是多洶湧的浪潮,拍打進海面之後,也隻能留下短暫的波紋。
推開防盜門的時候,細雨隨著夏末的第一絲沁涼噴灑下來。方灼將錢揣在兜裡,手指緊緊握著,卻感覺所有的體溫都被那一沓厚厚的紙鈔給吸走了。
也許他們之間的親情本身就不是那麼溫熱。
碎發被雨水打湿,順著落到臉頰上。方灼埋頭走在雨檐下,沒多兩步,又聽頭頂響起一道聲音。
“喂!”
樓上窗戶推開,方小弟手中抓著傘,示意著朝她丟了下來。
方灼彎腰撿起,聽上面的人說:“你的東西都拿走,別再回來了!”
話音剛落,人就被方逸明拽了回去。
方灼將雨傘撐開,在原地茫然站了一會兒。
她沒有手機,沒有導航。學校宿舍已經關門,公交末班車不知道是否已經停運。
這座城市向迷途的人展示了最為陌生的一面。
她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段,最後選了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在外面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打開書包,借著店內的燈光翻動起書冊。
光線隔了一層玻璃,被削得黯淡,方灼沒看多久就感覺眼眶發澀,收拾好東西,輕輕朝後一靠,半倚在玻璃上休息。
·
看見熟悉的藍色身影從視野中走過,嚴烈放下吃到一半的漢堡,認真辨認了一下,確定那人是方灼,心說怎麼會那麼巧。
對方似乎很疲憊,坐在店前,懷裡緊緊抱著背包,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嚴烈猶豫了下,繼續坐著觀察。本來想看看方灼什麼時候會離開,等他吃完桌上的晚飯,又打了一局遊戲,抬起頭,發現視野中的人竟然還在。
他走過去,本來想將人叫醒,又摸不準她留在這裡的原因。抬起的手最終還是懸在半空沒有落下,隻有身影為她遮住了一半的路燈光影。
不知是受昏沉的光色影響,還是方灼最近的生活不大規律,從嚴烈的角度看去,她的臉色白得有些可怕,嘴唇也因幹渴而起了皮,一截落在外面的窄小手腕,可以窺出她身材的清瘦。
嚴烈一時回憶不起方灼在學校裡的情景,因為二人交際實在太少。隻記得她似乎很忙碌,總是行色匆匆。性格也不大合群,一臉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表情。
每個人都有那麼點兒怪癖,嚴烈直覺還是不要去打擾她的清淨比較好。
他走進便利店,在櫃臺上挑了兩個包子、一碗甜粥,還有兩個小蛋糕,結完賬後,壓著聲音跟值班的收銀員商量道:“你把東西給外面的那個人,就說是賣不完,要過期了,所以送給她吃。”
收銀員順著他的視線尋過去,才發現店外坐著一個人,從隱約的背影來看,跟面前這個俊秀青年穿著同樣的校服,當即爽快答應。
嚴烈自己也拿了瓶飲料,走出門後,在方灼跟前站了兩秒,隨即轉身離開。
陰影消失沒多遠,方灼就睜開了眼睛。
她倒還沒有露宿街頭的勇氣,光包裡揣著的那筆錢就讓她睡不安穩。
收銀員提著袋子緊跟著出來,見方灼醒了,本來想照著嚴烈的吩咐說的,可對上方灼仰視的眼神,不知道怎麼,到嘴的話跟會發燙似的,拐了個彎兒變成了:“你同學挺擔心你的。餓了沒有?吃點東西吧。”
方灼遲緩地低下頭,將注意力移到他手中的白色塑料袋上。
收銀員覺得這個女生太成熟了。與其說是成熟,不如應該說是被這個社會摩擦過的疲憊。
在以為她會拒絕的時候,她伸出手來,禮貌地說了一句:“謝謝。”
“沒什麼。”
收銀員將手揣進兜裡,準備進去,邁進半隻腳,又退了回來,說道:“這兩天都下雨,外頭蟲子多。你要不找家店進去坐坐?”
見方灼就差把“沒錢”兩個字寫在臉上,他無奈笑了笑,隨意指了個方位,說:“前面那條街有家肯d基,夜裡也開的。在那兒的員工態度比較好,你是學生,他們應該不會為難你。角落有一排沙發椅睡得挺舒服,你運氣好的話還能趕上。不行的話,附近有醫院。注意保管好隨身財物。”
方灼聽著,點了點頭,斟酌片刻,拎著包起身。
包子還有些微的熱意,隨著她收緊的指尖傳遞到她的手心。
她觀察著路況,走到紅燈前的時候,忍不住低頭吃了一口。
熱氣隨著鹹鮮的內陷溢滿她的口腔,將她原本冰涼的五髒六腑都溫暖了起來,也讓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飢餓。
她很認真地吃著,直到紅燈轉綠,綠燈又轉紅。
細雨迷蒙,夜涼風急。
這才是她今天的第一頓飯。
璀璨的霓虹燈火連成一路,通往深邃沒有邊際的夜色深處。
方灼失神地眺望著天空盡頭,覺得自己的未來一如這條光河,也許並不筆挺明晰,但已經無可躲避地鋪陳在眼前。
第3章 一顆小太陽(他們很熟嗎?...)
A中是周日下午有課,高三生要早到自習。
嚴烈吃過早飯就來學校了,把包掛在桌邊,一直等方灼出現。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好奇心,莫名對這位新同桌有那麼一點的關注。
結果到下午一點左右,自習課已經開始了二十分鍾,方灼才姍姍來遲。
她小心推開後門,躡手躡腳地走進來。靠近時身上帶著一身寒氣,沉默地將背包放下,拿過桌邊的另外一件外套還有一個小刷子,重新走了出去。動作快得讓嚴烈想開口詢問都沒有機會。
嚴烈全程盯著她,看出她還穿著昨天的衣服,鞋面上帶著泥濘,布料半幹半湿,猜到她昨天應該沒有回家。
想上廁所的欲望就那麼強烈了起來。
嚴烈放下手中的練習冊,順手摸了包餐巾紙跟出去。
人不在廁所。嚴烈循著水聲,往邊上的雜物間走了一步,發現方灼蹲在他們平時用來洗拖把的小凹槽邊,埋頭刷鞋子。
水槽的高度不是很合適,方灼光腳蹲在地上,背部佝起,姿勢看著很不舒服。
那雙帆布鞋也是。顏色都褪了,本身質量就不好,鞋尖的地方還開了膠。被她一番暴力清洗,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嚴烈心道,為什麼呢?
怎麼整得跟小白菜似的,哪兒哪兒都寫著悽慘?
·
方灼好不容易將鞋上的汙漬洗幹淨,倒提起來擠幹水分。站起身放松了一下腰背,準備把校服外套上的泥漬順道擦洗一遍。
由於積水表面反光,她回來的時候不慎踩進了一個水坑,裡頭的黑水反濺起來,部分落在她的外套上。
她總覺得那些水味道腥臭,打湿肥皂,把帶泥點的部位都擦塗了一遍。
第一節課快結束了,方灼想抓緊時間,在下課之前把這些麻煩事整理幹淨。
門口突兀傳來幾聲沉悶的敲擊,接連響了幾次沒有停止,她才確定對方是在招呼自己。
視線轉去,率先落入眼簾的是雙普通的白色板鞋。一隻白皙骨感的手將鞋子放到地上,往前推了推。隨即牆後冒出一個人影,蹲在地上,朝她招了招手。
對方帶點淺慄的頭發在走道的通透陽光下被照得有些淡,偏偏笑容很明媚,說道:“不合腳去超市換。”說完就瀟灑走了。
又是他。
方灼垂眸。
他們很熟嗎?
方灼把衣服洗幹淨了,又洗了腳,才去穿上鞋子。
大小挺合適的,就是鞋底太硬了點。
她拎著東西回教室,把鞋子放到後頭的置物架上,衣服掛在座椅靠背上。反正坐在最後一排,影響不到別人。
前排的沈慕思轉過頭來,曲起指節敲著嚴烈的桌子,問道:“烈哥,你英語卷子寫了嗎?借我抄抄。”
嚴烈頭也不抬,專注著手裡的遊戲,說:“借出去了,你自己找找。”
方灼接了杯水回來,正好落座。嚴烈掀起眼皮道:“你問問方灼。她肯定寫了。”
沈慕思都準備轉回去了,聽到這話,隻能換個方向,扭過身子望向方灼。
方灼沉默片刻,抿了口水,古怪問道:“你要抄我的?”
“就……”沈慕思跟她也不熟,頂著壓力道,“借我抄抄?”
方灼說:“你知道我上回英語考多少分嗎?”
她說話的語氣實在是太有“你知道我爸是誰嗎?”的囂張霸氣,以致於沈慕思愣了一下,鄭重問道:“多少?”
各科成績排名頭幾的他都記得,方灼的數學和理綜還不錯,但英語好像沒什麼存在感啊?
方灼淡淡道:“72。”
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