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更沙雕的企鵝說:“下樓。我在你宿舍樓底下,我們一起吃晚飯。”
過了會兒又補充道:“帶上手機充電器,我手機快沒電了。”
許星洲撓了撓頭,把插頭拔了下來。
已經快四點了,太陽現出一絲玫瑰色兒,暖洋洋地曬著許星洲粉紅色的床簾。
許星洲將床簾一拉,與對床上正在敷著面膜蹬腿的程雁四目相對。
程雁:“……”
許星洲笑道:“雁寶!我去吃飯啦!”
程雁好笑地說:“行吧,我本來還打算問晚上要不要一起定外賣……算了,和你家師兄玩得開心一點。”
許星洲開心地應了,將充電器捏在手裡,和程雁道別,然後快樂地跑下了樓。
宿舍樓向陽面映著整個校區。有學小語種的女孩背靠在陽臺上,舉著TOPIK教材準備十月份的考試,她發音生澀,一手咔噠著晨光圓珠筆。
太陽溫柔地覆上許星洲的睫毛。
——這個世界真好。
許星洲笑著和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問好,又被她們報以微笑。而許星洲穿過一樓長長的走廊時,她瞅見秦渡正站在花叢裡,仰頭看著四棟三樓的陽臺——遠處籃球場傳來喝彩,他就回頭去看。
他看上去,就是一個在宿舍樓下等待女朋友的大學生。
被他等待的女孩滴一聲刷了卡,跑了出去。
校舍間陽光金黃,年輕女孩如火裙角蹁跹,她笑著喊道:“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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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仍是悶熱,可是已經能看出來,這是個將有火燒雲的好天氣。
秦渡將手機收了,使勁兒一擰小師妹軟軟的鼻尖兒。
許星洲被捏得吱吱叫,被捏得鼻音都出來了,痛苦道:“疼、疼疼……不許捏樂!”
“師兄,”許星洲被捏急了,手忙腳亂地去拽他的爪子:“……你怎麼會幾道我在、在宿舍呀?”
秦渡漫不經心道:“還能在哪?”
然後他又對著許星洲紅紅的鼻尖兒一彈,惡劣道:“晚飯去哪?”
許星洲小聲說:“師兄,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你知不知道最近的國際局勢就是交流與互融?”
秦渡一愣,頭上冒出個問號,示意許星洲繼續說。
“交流,”許星洲嚴肅地說:“互融,文化交匯。就像中國對待非洲同胞一樣,我們主動走出去,又要把新的東西迎進來,師兄,我們現在面對著一場文化交流的機會,而我想和你一起去嘗試一下。”
秦渡嚴肅了起來:“什麼東西?”
許星洲比他更嚴肅:“為學者當海納百川,博學篤志,更當緊跟時代潮流,不怯交流,不畏路遠!我們應該發揚艱苦奮鬥的精神,堅持對外開放,加強校際交往,而我們面前就有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秦渡似乎根本沒反應過來許星洲在放什麼五彩七星屁……
“總結一下就是,最近我們和隔壁T大聯辦食堂文化交流節,隔壁T大腦子瓦特,被老師忽悠傻了!跟我們交換了倆食堂師傅。”
秦渡:“所……”
許星洲打斷了他,快樂地一拍秦渡的肩膀:“所以我們現在有網紅紅燒大排吃了!”
秦渡:“……”
這他媽也太能bb了吧!秦渡對著許星洲額頭,就是一巴掌……
秦渡拍完都沒解恨,又捏著許星洲的後頸皮,不爽地問:“哪個食堂?”
許星洲甜甜地、又有點狗腿地笑了起來,答道:“——回答師兄,紅燒大排在蛋苑。”
秦渡看著許星洲,許星洲在陽光下眨了眨眼睛,又可憐巴巴地搓了搓小爪子。她身後的白花開成一團,秦渡又噗嗤笑了出來。
——怒火無影無蹤,這他媽哪能發出半點脾氣啊。
秦渡忍笑道:“小師妹,你們新聞學院的都這麼能水麼?”
許星洲洋洋自得:“不然呢,你以為我文綜小霸王的稱號是白來的嗎?”
秦師兄噗嗤笑了出來,繼而緊緊扣住了他的星洲的手指。
陽光落在他們交握的十指之上,猶如歲月鍍上的光影。
接著秦渡和許星洲一起去她所說的那個食堂。
路上有倆年輕男孩給裡給氣地倆人騎著一輛自行車;籃球場上少年拍著球,在金黃的夕陽中三步上籃;有老教授下了班騎著自行車,單車車兜裡裝著保溫杯和經濟思想史的教材,歪歪扭扭地向前騎著,車把手上還掛著個菜籃子。
秦渡看了會兒,頗有點動心道:“……看上去買菜也挺好玩的,回頭師兄也去試試。”
許星洲:“那我也去!”
秦渡噗嗤笑了起來,把許星洲的頭發揉了揉-
食堂裡,人非常多。
畢竟T大紅燒大排的名頭太響了,四點多就已經排了長隊。秦師兄令許星洲先去窗邊等著,自己拿了飯卡去排隊——如今他居然也挺習慣吃食堂的,也知道哪個窗口的菜相對好吃。
許星洲看著他的背影,又想起她在酒吧第一次見到秦師兄的樣子。
當時她大放厥詞說“隻要你能找到我,約個時間,我一定讓你好好出這一口惡氣”的時候是覺得他絕對是個惡臭成年人、紈绔富二代——他當時身上別說一點了,連四分之一點學生的氣息都沒有。
現在的秦渡,看上去,居然像個大學生。
許星洲覺得很好玩,忍不住笑了起來,覺得師兄身上多了一股青蔥銳利的味道,接著就看到秦渡拿著餐盤和在隊伍最前面的人交涉片刻,從錢包裡掏了錢,買走了那個人的大排。
許星洲:“……”
這位大學生連半點時間都不肯浪費,掏錢也不手軟,又拿了筷子,把別人買的那盤大排一端,去別的窗口刷了一大堆菜,端了回來。
“……”
許星洲難以置信:“……你居然在學校食堂,花錢插隊?!”
秦渡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插隊?許星洲,這叫花錢購買服務。花錢插隊是侵犯後面來人權益的事。會被罵的。”
“但是,”秦渡把筷子遞給許星洲,散漫道:
“——花錢買別人剛買下的大排,叫做‘買二手’。”
“我買下他一開始買的那份,然後讓他再重新買自己的,畢竟很多人都會找室友代打飯,明明都是指向同一個結果,可是這樣一來後面排隊的人情感上接受度就會高得多——小師妹學著點。”
……
這不還是插隊嗎!
插隊都要搞心理騙術,這個人怎麼回事……
然後秦渡說著說著自己又笑了起來,伸手在許星洲頭上微微揉了揉。
“好好吃飯吧,小師妹。”秦渡溫和道:“大排挺不錯,以後再帶你吃。”
……
曾經的秦渡尖銳冰冷,猶如冬夜一輪巨月。
剛認識他時,許星洲其實不止一次感受到過,秦渡身上透出的痛苦。
——他應該是痛苦於自己的存在、自己唾手可得的一切,厭惡‘秦渡’二字與生俱來的優秀和扭曲,又厭惡這個連自己都厭惡的自己。
許星洲甚至冥冥地有過一絲感覺:秦師兄以前根本無所謂活著,更無所謂死去。
——那想法,並非不能理解。
畢竟許星洲所能想到的一切幾乎都在秦渡的舒適區之中:地位、金錢和物質,而他又極其的聰明,猶如《舊約·創世紀》中被逐出伊甸的人與他們的子孫:他們聰慧過人,被神降下名為巴別塔的永恆詛咒。
巴別塔。
以前的他想過死,卻也無所謂去死,眼裡進不去半個人,麻痺地苦痛著。
可是——
——可是秦渡如今坐在食堂裡,他看著許星洲,也看著往來眾生,沒有半點厭世模樣,甚至滿懷熱情地,把第四塊大排堆在了許星洲的餐盤上。
“多吃點,”秦渡熱情洋溢地說:“大排很貴的。”
許星洲被塞得快漾出來了……
遠處有人和他喊了一聲“師兄好”,秦渡對他們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在和女朋友一起吃飯。
他以前不可能做這種事。
——他會不會……我是說萬一的萬一,許星洲有點希冀地想:秦師兄會不會,也有一點點喜歡起‘活著’這件事了呢-
……
太陽沒下山時,外面仍然挺熱。
紅日染雲霞,陽光與體溫一個溫度,軍訓的新生們口號聲響徹天穹。秦師兄牽著許星洲的手穿過校園,木槿花開得沉甸甸的,他們就走在金光之中,許星洲偷偷看了看秦渡,秦渡正散漫地往前走,也不知道是要去哪裡。
他們身旁有人笑著騎著自行車穿過法國梧桐,黃金般的光落在他們的身上,有架著眼鏡的脫發博士生行色匆匆地拎著泡沫箱跑過去,應該是忙著去做實驗,教學樓門口有老師夾著公文包靠在牆上,像是等待著什麼人。
眾生庸碌平凡,卻溫暖至極。
——那些平凡幸福的生活。
秦渡卻突然拉了拉許星洲的手,指了指遠處夕陽下的草坪。
“星洲,”秦師兄饒有趣味地說:“你看。”
許星洲一愣,遠處草坪被映得金黃,萬壽菊綻於炎熱早秋。
一個老奶奶站在草坪上,她穿著一條紫羅蘭色的連衣裙,發絲雪白,燙得卷卷的,一手挎著個小包,她的老伴兒估計剛下課,手裡還拿著教材,也穿得挺潮。
老爺爺一手挽著她,接著兩個人就這麼旁若無人地,在流金夕陽中接了個吻。
許星洲耳根發紅,笑了起來。
“以前經常會看到的,”許星洲笑眯眯地對師兄說:“咱們學校的老教授和他們的妻子,大多可恩愛了。這個教授我以前還去蹭過他的課,他是教西方哲學史的……”
然而秦渡突然開了口:
“我以前連想都沒想過……”他停頓了一下,又道:“……我老了會是什麼樣子。”
許星洲一愣,斜陽沒入層積雲,她幾乎被夕陽耀得睜不開眼。
“——興許二十歲上就死了,也興許能活到四五十歲。”
萬丈金光鍍在秦渡的眉眼上,他自嘲道:“——師兄連自己能活多久都不關心。”
許星洲那一瞬間,愣住了。
然後秦渡使勁捏了捏許星洲的臉。
“現在呢,師兄覺得,”秦師兄的眼睛眯成一條愜意的縫。
“——師兄老了的話,估計要比那個老教授帥一些的。”
許星洲撲哧笑了出來。秦師兄確實長得非常帥,她看了一會兒,就覺得秦師兄應該沒有騙人——至少沒有騙她。
萬千世界撲面而來。
浪子的手掌流淌過暖洋般的靜脈,搏動著如山嶽的肌肉。
許星洲在夕陽中,緊緊握住她身邊的秦渡。
……先不要提帶他出去玩了吧,許星洲告訴自己。
就讓他繼續享受一下人生裡的這點兒樂趣。
過幾個周——不,幾個周有點太長了,就過幾天再說。讓他在當下好好過一下這些平凡的、詩歌與水梨般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