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下午明媚至極,許星洲抑鬱地坐在一堆扎小馬尾戴頭箍的小學生中間,做著自己的暑假作業。
高中老師說,大學裡沒有暑假作業,都是假的。
她高中時期的所有朋友如今沒有半個是有闲的,他們要麼是社會實踐報告要麼是社會調研,或者就被迫出去實習做志願者充實簡歷,總之愉快的暑假完全不可能發生……
最悽慘的當屬讀師範的幾位朋友,在師範就讀生其中,最慘的一位當屬一位男生——他從高中時寫字就相當醜,於是他大學的粉筆書法課理所應當地掛了科,接著就順理成章地喜提六本字帖的暑假作業外加社會實踐報告一份,左手補考右手作業,站在寶塔灣就能聽見長江哭的聲音。
如今他在同學群裡瘋狂求購大家寫完的字帖。
許星洲想起學姐的離去,又想起秦師兄——接著,她對著電腦屏幕,又嘆了口氣……
“——星洲?”
她旁邊的姚阿姨關心地問:“怎麼了?一下午都唉聲嘆氣的。”
許星洲一愣,沒精神道:“……诶?啊……沒什麼……”
姚阿姨十分堅持:“有什麼不好解決的問題?和阿姨說說看。”
許星洲挫敗地搖了搖頭。
——這已經是老問題了。
這些令她唉聲嘆氣的東西,甚至從她發病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存在。許星洲在無數個夜晚中意識到自己與師兄的不相配,意識到他們之間的家庭鴻溝,和那些所復蘇的、許星洲的骨子中銘刻的對一個家的渴望,和對‘不相配’一事的、近乎逼人逃避的恐懼。
許星洲害怕得要命,卻又不能對任何人提起。
許星洲不知道該如何對別人說,也懼怕別人的嘲笑,那些她的認知中存在的‘門當戶對’與‘豪門聯姻’。更可怕的是這些東西並非杜撰,而是真實存在的。
許星洲望向姚阿姨。
Advertisement
姚阿姨看上去至少已經四十多歲了,她是一個天真善良的人,卻又活得極其通透、人情練達。許星洲對這個年紀的人的現實感有著極其明確的認知——四五十的人已經非常現實了,何況姚阿姨還天天想著勾搭自己做她兒媳婦,總之不可能看好許星洲和秦師兄。
但是姚阿姨卻說:“星洲,我們也算認識一個暑假了呀。”
許星洲:“诶……?”
“我們都認識一個暑假了呀!”姚阿姨皮皮地眨了眨眼睛:“阿姨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
“所以,星洲,阿姨請你喝杯咖啡。”
“——我們去聊聊好不好?”-
…………
……
大概是瘋了。
星巴克裡咖啡豆磨碎的香氣撲鼻,落地櫥窗灑進碎金。分明是下午時分,人卻不太多,姚阿姨笑著和熟識的店員女孩點了點頭。
許星洲撓了撓頭,腼腆道:“阿姨,不讓你破費啦,我自己買就好。”
姚阿姨說:“大學生能有多少錢——”
“可是我現在有工作了的嘛。”許星洲笑道:“阿姨,還是我請你吧,你都請我這麼多次了。”
姚阿姨就不再推辭。
許星洲點了一杯紅茶拿鐵和一杯美式,兩個人在窗邊落了座。
姚阿姨抿了一口美式,莞爾笑道:“星洲,你居然還知道我的口味的?”
“嗯?加糖去冰多水嘛——”許星洲笑了起來:“阿姨,不是我吹,我討我家後宮歡心就是靠我的細心!沒有人不會為細心的我淪陷!”
姚阿姨笑得發抖,說:“行吧,行——來,說說看,你一下午都在嘆氣些什麼?”
許星洲停頓了一會兒……
要不然裝作是作業的問題算了?許星洲那一瞬間閃過一絲大膽的想法,接著就聽到了姚阿姨的聲音。
“——除了作業。”姚阿姨冷酷地說。
許星洲:“……”
“如果你和我說你的暑假作業的話,你就是在糊弄我,”姚阿姨漠然地說:“請我喝咖啡就是為了緩解糊弄我的愧疚。這種招數我五歲的時候就用過了。”
許星洲:“……”
這是哪裡來的秦渡的精神摯友!許星洲簡直驚了,覺得倆人分析的腦回路都一毛一樣……
許星洲:“嗚好吧……”
“是、是這樣的,”許星洲愧疚而痛苦地道:“阿姨,我……確實是我男朋友的原因,我以前沒有提過他的……嗯,他的家庭。”
對面的姚阿姨一怔。
“是、是這樣的……”
許星洲羞愧得耳朵都紅了:
“……他家,其實,特別有錢……”
第93章
“……他家, 其實, 特別有錢。”
許星洲說完,觀察了一下姚阿姨的表情——姚阿姨表情似乎非常漂移。
……似乎不太理解,許星洲想。
畢竟大多數人對有錢二字的概念是和他們同一個次元的——而家裡有一個那種規模的上市公司顯然是另一個維度了。有錢人分兩種,隻需要對自己和少數人負責的普通有錢人和需要對成千上萬員工和社會負責的企業家,秦渡家裡顯然屬於後者。
“非常、非常有錢,”許星洲認真道:“具體能有錢到什麼地步,我其實也不了解——我師兄……就是我男朋友,曾經告訴我, 他家的公司在他讀初中的時候上市了。他曾經和我開過玩笑,讓我要分手費的時候朝著九位數要。”
姚阿姨深深地看著她:“……嗯。”
許星洲端起紅茶拿鐵摸了摸,塑料杯身外凝了一層涼涼的水霧。
“而他本人, ”許星洲撓了撓頭:“……雖然我經常吐槽他,罵他是個老狗比。可是他真的很優秀。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會長, 學習為人都無可挑剔, 玩玩得來, 學習也比所有人都強,人生的履歷, 當得起金碧輝煌四個字。”
姚阿姨點了點頭,示意許星洲繼續說。
許星洲坐在陽光裡,又微微停頓了一下。她的頭發扎在腦後,脖頸細長, 眼睫毛垂著,手指搓揉著柔軟的杯子。
“……可是我, ”許星洲低聲道:“姚阿姨,我和路人甲也沒有兩樣。”
許星洲撓了撓頭,自嘲地說:“……不對,也許我還不如他們呢。”
“我從小就沒有家。”
許星洲垂下了腦袋,低聲道:“……我爸媽離婚了,都沒有人要我,從小就有小孩嘲笑我是沒人要的野孩子,說是因為我不聽話爸媽才離婚的。隻有奶奶是愛我的,可是她在我初中的那一年就去世了。”
“我精神一直不健康,”許星洲嗫嚅道:“抑鬱症重度發作過三次,最長的一次住院住了半年,最近的一次是今年五月份,我一旦發作,就滿腦子都想著去死……”
姚阿姨怔怔地看著她。
許星洲莞爾道:“阿姨,是不是很神奇?其實我自己有時候都不理解……”
“為什麼我明明這麼喜歡這個世界,我自認為我挺活潑也挺開朗的,”許星洲沙啞道:“……可是卻受了來自死亡的詛咒。”
姚阿姨酸楚地喚道:“……星洲……”
許星洲又撓了撓頭,笑著說:“不過,這個都不重要啦。”
“還是說回我師兄好了,”許星洲笑道:“他對‘師兄’這個稱呼可執著了,說是很有親密的感覺——我不理解,但是叫得也挺順口的。”
“我師兄,和我不一樣,他出生在一個很和睦很溫暖的家庭裡。”
許星洲說著,喝了一口紅茶拿鐵。
“——他的父母對他大撒把,卻也非常愛他。”許星洲笑道:“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是面對那麼多誘惑的家庭呀……所以我真的覺得,他父母應該會是非常美好的人。”
姚阿姨嗯了一聲。
許星洲說:“而我從小到大,最想要的就是那樣的家庭。”
然後許星洲叉起了一小塊三明治-
“我從小就想要那樣的家庭,”許星洲低聲道:“……可是我也知道,他的父母沒有任何理由喜歡我。”
姚阿姨難受地道:“星洲……”
許星洲自嘲地說:“我這種人,就算放到我們當地的媒婆堆裡,都是要招嫌棄的。”
姚阿姨似乎隱忍了一下,拿著咖啡說:“星洲,你怎麼會擔心這個呢,你男朋友那麼愛你,我要是你,我根本都不會操心的。”
許星洲笑了起來:“阿姨,你和我好朋友都是一個論據诶。”
“我家雁雁也說,你男朋友愛你不就好了嗎。”許星洲笑得眉眼彎彎地道:“她說隻要男朋友站在我這一邊就不會有問題。他既然都說了,肯定會把家裡那邊給頂住的。我男朋友確實也是這麼說的,他讓我別擔心,他家的那邊他會搞定。”
姚阿姨放松地道:“嗯……這不就行了嗎?”
“長輩晚輩關系就是這樣的哦,”姚阿姨調皮地笑道:“隻要男人能爭氣,那麼所有問題就都不是問題啦!我老公就很爭氣。”
許星洲卻說:“……不是的。”
姚阿姨一愣。
“我怕他從此和他家裡有隔閡了。”許星洲小小地捏住了自己的虎口,“……那畢竟是我從小就想要的家庭,我不願意……”
“——就算我沒有辦法擁有,“她說:“我也也不願意破壞它。”
那一剎那燦爛的陽光澆沒了那個女孩。
窗外行人與車匆匆而來攘攘而往,白色大鳥穿過城市上空,遮陽傘上雲流如川,爍金萬裡。
姚阿姨怔怔地看著她。
——面前的女孩她幾乎不以任何傷口示人,赤子而幹淨,甚至從未細想過這個對她這麼好的阿姨,究竟是誰。
……
姚汝君第一次見到許星洲,還是五月份的時候。
那時這個女孩以一個無助而絕望的姿態蜷縮在床上,她的兒子站在門口——而姚汝君對這個女孩的第一印象,隻不過是‘長得漂亮’,可是卻‘總是在哭’。是抑鬱症發作了。
怎麼能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經歷這種事兒,一個這麼年輕的女孩兒?姚汝君覺得可憐,她撫摸了那姑娘的額頭,於是許星洲奇跡般地睡了下去。
姚汝君直覺認為,她其實會很喜歡這個姑娘。
——可是再喜歡也不行,那時的姚汝君這樣想。
她畢竟是母親。
而母親總是負責想東想西。
如果秦渡隻是受了蠱惑呢?
他們家庭條件終究不太一樣,如果這女孩其實居心叵測呢?那是她從小到大尖銳到交心都困難的兒子,對這家庭出身平凡甚至惡劣的女孩,這個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控制的姑娘露出了死心塌地的神情——她的身上會有什麼令兒子如此著迷的東西麼?
五月份的姚汝君這樣詢問自己。
想談戀愛就隨意吧,但是‘家庭’兩個字太奢侈了。
……姚汝君不願意幹涉,也不願意接納她。
可是,盡管如此,姚汝君還是能從她身上覺出一絲‘特別’之處。
那一絲溫柔的情緒牽著姚汝君的手指,另一頭則細細地拴在許星洲的指尖——那個蜷縮在床上的、猶如凜冬大宅門前的襁褓一般的孩子。
所以姚汝君很擔心。所以姚汝君和侄子打聽她的現況。因此姚汝君親手熬了雞湯送到醫院,希望許星洲能快點好起來。
——我會有接納她的想法嗎?
暮春時節在廚房熬著雞湯的姚汝君,還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