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雨夜,雨將許星洲的裙子下擺打得透湿,她身上甚至還披著秦渡的夾克,那件夾克頗為溫暖,裡頭襯著一圈毛絨。
許星洲眼角都紅了,強撐著笑了一下。但是那個笑容比哭還難看,她回頭看向秦渡的車,那裡有一點火光。
那些人仍在雨裡交談。
有人提及自己包了個模特,話裡話外都是那模特人美水多。那是許星洲最討厭的、典型的‘men talk’。
“要我說,”那人一揮手道:“——大學生最好了。而且要去大一大二的裡面挑,大一大二的好上手,又嫩,就是分手的時候麻煩……”
一個人又嘲道:“你他媽什麼口味,大一大二的小嫩雞有什麼意思,除非長得跟秦哥帶來的那個一樣。”
那個黑衛衣青年說:“那個F大大二的是吧?”
他們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清亮的女聲就響了起來。
“——對。”
許星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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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說完那句話,耳邊隻餘天地間唰然的雨和吞沒天地的狂風。
“F大大二新聞1503班,沒錯,”許星洲充滿嘲諷地道:“——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那群人簡直驚到說不出話,似乎從來沒見過diss人時本人跳出來剛他們的。
但是在許星洲這裡,這件事的脈絡格外的簡單——一是她不可能忍受這種侮辱,二是她不可能等待天上掉下的男主角來幫她打臉。
她從小就見慣了侮辱。那些來自同齡的孩子的,那些來自惡劣的大人的。他們有嘲笑她父母離異的,有嘲笑她沒人要的——嘲笑她奶奶腿腳的,許星洲一一懟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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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不過是另一次嘲諷罷了。
許星洲嘲道:“你們眼裡是不是什麼都能包?”
她狂風將她湿漉漉的紅裙子吹得啪啦作響,許星洲將自己的頭發往後一捋,如同白楊般,堂堂正正地站在了他們面前。
“真可憐啊。”
許星洲一步一腳印地往前走,嘲道:“——見到短袖就想起白臂膊,見到白臂膊就想到色情,看到長得好看的女學生就想到包養,怎麼了?打算用生命闡釋什麼叫人與海綿體位置互換的可能性?”
“還包養呢——如果我不是被包養你們誰跪下道歉?”
為首的那個,一開始看不起許星洲的人不走心地辯解道:“那個,妹子,我們就是吹個水,你沒必要較真——”
那辯解,簡直是放屁一般。
許星洲眯起眼睛,劈手一指高架下頭,道:“——我把秦渡從車裡拽出來,當著我的面和你們吹水。我收過他一分錢我從這裡跳下去,沒收過的話我也不要你們的命,你們就把剛剛攻擊我的話一字一句說給秦渡聽聽看。”
這群人霎時靜了,連那個人都沒膽量將話說完。
——居然連這種時候,都得把秦渡拉出來。
許星洲望著所有人,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
——這裡的這一群人,沒有哪怕一個是她得罪得起的,許星洲想。
在座的無論哪個人動動手指頭,都能讓許星洲的日子極其不好過。他們有可能會卡住她來之不易的實習機會,也有可能卡學位證,如果以後許星洲想留在本地發展,更是絕不能繼續懟下去了。
……隻能進行到這裡為止,多了絕對不行了。
許星洲下決定的瞬間,從未如此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與他們、與秦渡的階級差距。
這些人能肆無忌憚地用‘拜金’和‘包養’侮辱許星洲,卻天然地擁有著煊赫的家世與地位,他們用這兩樣可怕的、山嶽一樣無法反抗的東西死死克住她,讓她連下一句話都無法說出口。
——可是,他們都怕秦渡。
許星洲一個月兩千來塊生活費,住在學校宿舍,目前最大的苦惱是下個月九號花唄還款。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沒有家,同理沒有後盾,隻有□□般的心理疾病。
她和這些公子哥兒如同雲泥,與秦渡的地位可能是如隔天地。
許星洲想得出神,一不小心松開了手,那把小傘猶如個破爛漏鬥,瞬間被吹向了漆黑的、驚濤翻湧的汪洋。
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地落了下來。
頃刻之間,沒了傘的許星洲就被淋得透湿,茸茸的頭發耷拉了下去,像一隻被從水裡撈出的、蔫蔫的貓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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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開門進來時,秦渡正在嚼口香糖,車裡頭換過氣,煙味兒很淡,幾不可聞。
許星洲淋成了一隻落湯雞,哆嗦著鑽進了車裡。
“你傘呢?”秦渡將口香糖吐了,不解地問:“怎麼淋成這樣?”
許星洲帶著一點輕微的鼻音,輕聲說:“……風太大,把我的傘吹跑了,抱歉弄湿了你的外套。”
秦渡哼了一聲。
“你弄髒了你洗,”他故意說:“師兄不穿雨淋過的衣服。”
許星洲點了點頭,順從地將外套脫了,抱在了懷裡。
秦渡:“……”
總之她進來之後就坐在了副駕上,外頭風夾著暴雨噼裡啪啦地砸上擋風玻璃。
秦渡問:“……凍感冒了?”
許星洲搖了搖頭。
“困了是不是?太晚了,師兄送你回宿舍,”秦渡嘆了口氣,道:“怕的話可以抓師兄的袖子。”
那個女孩想著年輕公爵的自由與浪蕩,想著他腳下的一切,想著他與生俱來的光環。她想著荒涼山崖上的鳳尾鵑,想著狂風暴雨與拂過面孔的、春夜的風。
——她想起墜在石板上的山櫻。
可是美好的歲月下,隱藏著難以調和的、尖銳的矛盾。
這些矛盾沉睡許久,卻在這個夜裡被猛地撕開,血淋淋地擺在了許星洲的面前。
空調緩慢的氣流聲中,許星洲冷淡地說:
“——不了,我不要抓了。”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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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一句話也不說,秦渡隻當她是困了。
女孩半閉著眼睛靠在他的車裡, 頭發絲一根一根地往她的裙子裡滴著水。秦渡伸手試了一下空調, 擔心她感冒, 然後將暖風擰大了一些。
許星洲微微動了動,秦渡注意到她十指凍得發青, 仍抱著他**的外套。
秦渡說:“外套放在後面。”
許星洲順從地把外套卡在了後頭, 仍是不說話。
“別急,”秦渡看了看表, 寬慰道:“十二點半之前師兄一定把你送到,你們宿舍不是沒有門禁嗎?”
許星洲點了點頭,表示沒有門禁,茫然地望著窗外。
秦渡便不再說話,讓許星洲在車上先小憩會兒。
車裡隻餘夾道的路燈飛速掠過時的光影, 和呼呼的引擎轟鳴聲。他們穿過郊區,車窗外靜謐的雨夜裡, 開始出現燈紅酒綠的顏色。
紫光之中, 許星洲突然道:“秦渡,站在懸崖邊上過嗎?”
秦渡一愣:“……懸崖沒有, 去過蹦極。”
“蹦極我也去過。”許星洲輕聲道:“——我說的是懸崖, 下有深淵的那種, 站在邊上往下看,甚至會覺得一股吸力。”
秦渡說:“沒去過, 對這種景點沒有興趣。”
許星洲笑了笑, 道:“不要去的好。”
“人的情緒是無法自控的, ”許星洲茫然道:“你可能現在覺得站在深淵邊上就想跳下去是件蠢事,但是我看來不是。”
秦渡一怔,望向許星洲。
許星洲自嘲地笑了笑:“……我是那種,會真的受到深淵勾引,跳下去的那種人。”
那其實是許星洲一生為數不多的、願意直面自己的時刻,可她用最模糊的語言糊弄了她每天都會有的衝動,猶如一場策劃已久可最終成為臨時起意的求救。
秦渡:“……”
秦渡沉默了許久,許星洲說出那些話時也沒想讓他回復——她這一席話說得極為無釐頭,甚至帶著點兒中二的味道,她都沒指望秦渡聽懂。
他應該會當醉話吧,許星洲茫然地想,或者當夢話也行。
可是秦渡終於慢吞吞地嗯了一聲。
“……懸崖有什麼怕的,”秦渡眯起眼睛:
“以後大不了不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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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渡沒將他那輛騷包超跑開進校園。
晚春的雨落在繡球花上,劍蘭四處生長,秦渡步行送許星洲回了宿舍——她們宿舍區總有個朝馬路上開的門,秦渡將車停在了那個小門門口。
那時雨已經小了不少,整個宿舍南區籠罩在一片蒙蒙的細雨裡。
秦渡看著周遭的環境說:“南區這裡,確實還是破。”
許星洲點了點頭。
“……是不是很困?”秦渡莞爾道:“明早有課麼?”
許星洲慢慢地說:“……第二節。”
秦渡與許星洲撐著同一把傘,金黃的雨滴落在傘面上,那個女孩子走在他的身側,眼睫毛長長地垂著,她的嘴唇猶如月季花瓣一般,是個非常適合親吻的模樣。
秦渡說:“淋湿了,記得洗個澡再睡。”
“……我們澡堂關門了。”許星洲不無嘲諷地道:“秦渡,你果然是沒住過宿舍的大少爺。”
秦渡噎了一下。
許星洲慢條斯理地說:“我大一入校的時候學姐就告訴我們,澡堂下午開門,晚上十一點關門,要洗的話最好是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去。我猜沒人告訴你吧?”
秦渡說:“……我報道的時候……”
——他想起他報道時連宿舍都沒去,直接去見了院長,連各類卡和校園網都是輔導員和後勤老師親自帶去插隊辦下來的。
“大一的時候是我第一次去公共澡堂,”許星洲看著秦渡,說:
“——然後我在那個澡堂洗了兩年澡。”
這就是明面上我們之間的差別,許星洲想。
說話間許星洲到了她的宿舍樓下,她從包裡摸出自己的一卡通,刷了門禁。
“謝謝你,師兄。”許星洲看著秦渡,說:“——謝謝你今天帶我兜風,帶我吃好吃的,這兩樣我都很開心。”
兜風很開心,油爆毛蟹也很好吃,她想。
秦渡從車上走下來的瞬間也很帥,許星洲喜歡秦渡踩著共享單車的身影,就像她喜歡秦渡從車上走下來的模樣一般。
我喜歡你的囂張與銳利,正如我喜歡你的不完美。許星洲想。
可是我自卑又害怕,她想。
——我自卑我的一無所有,自卑我的無家可歸,自卑我身上深淵一般的悲哀;我害怕你的遊刃有餘,害怕你的喜新厭舊,害怕一切我認為你會做出來的事。
許星洲不等秦渡回答,就走進了宿舍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