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餘地解釋,怕商邵用不慣。
商邵點點頭,偏過臉去。星月下,他垂著眼睫,情緒一絲一毫都未泄漏。砂輪輕擦一聲,火苗簇起,商邵受傷的左手攏著,就著這火,深深地長抿了一口。
周圍都噤聲,木屋窗戶和門縫裡泄出的光漫進雪地裡,映在他側立的身形上。
他好像靠這口煙續了命。
煙霧繚繞開來,很快就被冷空氣帶走了溫度。商邵將打火機遞還回去:“多謝。”
羅思量大小也是一人堆裡混上來的精,雖比不上老杜水滑,但接觸過的大拿海了去了,哪個不是整天在熱搜上腥風血雨的?今天卻真有點不自在,接過火機,訕笑兩聲,呵出白氣,沒了聲響。
還是另一個制片人眼尖:“您手怎麼了?拿領帶纏著,受傷了?”
這聲“您”來得平白無故,但沒人覺得不對勁。
那手正擎煙,商邵聞言,側眸一瞥,平淡的語氣:“不礙事。”
“我們那有醫藥箱,有跟組醫生,要不我帶您去處理下?”羅思量問,一口地道京片子,“不遠,一來一回,等回來時估計他們該結束了,正巧。”
商邵原本已經念動,聽到後一句,尚未抬起的腳步又落定回去。
他不能讓她出來時,第一眼見不到他。
“您是頭一回探班?”話匣子開了一次就不懼第二次了,羅思量寒暄著問。
商邵點點頭,也許是嫌負傷的手太過惹眼,他輕巧地換了隻手夾煙,抬起時,在月光下修長,一種崢嶸挺拔的骨感。
“您不冷?”另一人問,拍拍自個兒戴棉手套的手,“不像我,手指頭都差點兒凍掉。”
商邵還是點頭,籲了口煙:“南方長大的,沒那麼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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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這一句透露出煙火人氣兒,剩下人都笑了,氣氛隨他的大發慈悲而松快了些:“應老師也是南方人,可怕冷,劇組上下出了名的。”
聽到應隱的名字,他“嗯”了一聲,臉上顯而易見柔和了些,又想起什麼,淡淡說了句“失陪”,轉身走開的同時摸出手機。
身後沒什麼竊竊私語,幾人都幹站著,目送他遠去,手裡頭紅星明滅,配著淡白呵氣,看著就有股冷。
“應老師這眼光。”半晌,不知誰說了一句。
撥給飛行員的電話很快接通。他已降落省會城市,從機場接了空乘遞給他的行李,正要去買八寶飯和仙女棒。仙女棒好找,八寶飯卻新鮮,最後是在一南方大飯店的年夜飯菜單裡給找到了,沒讓後廚做,打包好,用冰塊保鮮著。
“您是說油汀吧。”飛行員聽了他的描述,準確地念出名字:“行,要幾臺?”
“一百臺。”
“……”
其中兩臺放在應隱她們的房間裡,剩餘的分給劇組眾人。他也可以選擇給所有屋子安裝上空調,但正值新年,工人師傅不好安排,且他剛剛觀察過,這些屋子並沒有留下空調機位和孔位,是件麻煩事。當然,最終改變心意,還是因為緹文之前那一句,“邵哥哥,油汀真是個神奇的東西,比空調舒服多了呢。”
他偏心,讓飛行員再帶一臺霧化加湿器過來。
“還有呢?”飛行員無奈道,“您自己沒有需求?”
他受那位林存康先生僱佣,要照顧好他,滿足他的一切要求,如果覺得太不可思議天方夜譚,也不要緊,打電話給林先生求助,他會安排好一切。
商邵不為難他:“我會跟康叔說。”
打完電話,心口的沉悶緊澀隻是稍稍緩了兩秒,回過神來時,那股窒息感再度鋪天蓋地。
他深深地吸氣,緩慢地呼氣,每一次呼吸中,都有疼痛作祟。煙快燃燒到末尾,他夾著,手指微蜷——那痛從心髒連接指尖,連接神經末梢,他張不開了。
手表成了擺設,他沒法看時間,怕時間走得太慢,度日如年的痛原來不過半分鍾。
俊儀也不來陪他。她怕,就隻遠遠地看著。
他怎麼受得了的?俊儀想,寧願他不必當什麼光風霽月的君子,不必當什麼尊重另一半事業理想的凡夫俗子,反正他也不看電影,就算不理解活在這光影裡的人和夢也無可厚非。他不必當她的高山流水,大發雷霆,甩臉色撂狠話,讓誰都不好過——他又不是沒這個能耐,這事情又不是那麼少見。
誰嫁了豪門、談了富商、有了金主,柔柔弱弱地跟導演說一句,不好意思,我不拍吻戲和肢體戲的。這種故事,俊儀也聽多了。
但俊儀遠遠地看著他沉默背影,又想,謝天謝地,他是光風霽月,照亮她踽踽獨行的雪地。
緊閉的片場門,傳來一聲插銷被拉開的聲響。
商邵身體一僵,過了會兒,才轉過身去。
身後咯吱咯吱踩雪的動靜由遠及近,在離他還剩兩米的地方止息了。應隱站在那裡,背著身後的片場燈光,目光遊離又陌生地停在他臉上,似在用力辨認他的意義。
指尖在煙蒂上掐出彎月印痕,商邵由著她看一陣,低聲叫她:“應隱,到我這裡來。”
應隱回過神來,微笑道:“晚上好。”
她的笑很怪,似對路人,透著某種疏離和敷衍,聽到動靜,目光不自覺追隨向另一個方向。那個方向是慄山和姜特,兩人站在門檻外,在燈輝下聊這些什麼。
商邵呼吸一緊,心尖的抽痛猝不及防,以至於失去理智。眾目睽睽之下,他扔下煙,闊步將應隱猛地一把拉入懷中。
“你在看誰?”他的氣息和尾音都一起顫抖,“告訴我,你想看誰?”
他的懷抱太緊,把應隱的身體勒疼。她皺了下眉,半抬的手遲遲沒落到他肩上。
“拍個吻戲,你就把我丟了,是嗎?”
他問得好沒沒有道理,卻像一柄匕首刺進應隱的心裡。那柄匕首如真的,有實質,刺得應隱瞳孔驟縮,呵出戰慄的一口氣,像被人從軀殼裡踉跄著推了出來。
“不是的……”開口時,眼淚已不知何時滾了下來。
商邵沒有聽她廢話,當著遠遠近近所有人的面,他箍著她的腰,按著她的背,挽著她的頸,將她的身體死死抵進懷裡,承受他的吻。
他的吻密不透風,兇狠強勢,佔有一切,取代一切。
他不允許她記住別人帶給她的感覺。
“看我。”
他命令地說,氣息說不上是冰冷還是灼熱,漆黑的眼眸如潭似靄,專注地逼視著,要她醒。
“你的心,在我這裡,在我商邵這裡。”
應隱被他摟得腰肢後折,在雪裡頭站不穩,跌撞軟進他懷裡,雙手攀緣上他的頸背。她被他如此居高臨下地看著,身體抖了一抖,閉上眼,依賴地迎他的吻:“商先生……”
怎麼都帶鼻音了?聽著很委屈,像告狀。
商邵滿意了,身體裡想吻她的念頭卻更洶湧。要不是時機不對……
他會把她扔回床上,或者就地,用更荒唐堅硬的方式。
收工時刻最是熱鬧,但四周靜極了。
其實無論多用力想看清,也是看不清的,因為月色很淡,而男人在黑色大衣下的身影冷冽又深沉,隔絕住了一切目光。再說了,哪好意思真看呢?他們不敢在言語間、目光間唐突他,從此不單是因為他非富即貴,而是因為他在這冰天雪地裡孤獨自撐的八分鍾。
靜止片刻的半晌再度活動起來,遠近都有人吆喝著收工過年了,有人問放不放煙花,有人問紅包呢?羅思量的聲音穿透各組:“A座13棟咱吃年夜飯啊,不醉不歸!把慄導灌醉明兒放假!”
冷意的熱絡更顯動人。在夜晚七點的互道新年好中,不知道誰放了一簇煙花,小小的,留下一尾煙,點亮了不丁點兒大的世界,卻引所有人仰首觀看。
那絲璀璨映在應隱眼底,倏爾煙花寂滅了,她的瞳卻仍然明亮。
慄山勾了勾唇,將目光從相擁的兩人身上收回來。他遲滯了一下午的心也活了,收回來了,為電影,為她,為自己的晚節。
看向身邊的男主角時,他的目光中有責任,也有釋然:“現在,你還要跟我談一談你太過入戲的事情嗎?”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他該見一見真正堅定盛大的愛意。
第85章
拍戲是很無聊的,要是在城市裡還好,收了工還能吃吃宵夜喝喝酒,在這樣的窮鄉僻壤荒山野嶺,一入夜就兩眼一摸瞎,不給自己整點樂子,兩三個月的日子根本過不下去。
給小木屋按別墅區的方式劃分單位,就是劇組找的樂子之一。否則單說哪哪哪,費勁;劃拉片區、立個單位,一目了然。A座13棟,那就是第一溜兒數下去第十三座小木屋——劇組的五個飯堂之一。
負責燒飯的是在阿恰布就地找的婦女,做的新疆當地菜,每天早上烤馕配奶茶,中午燴面片燻馬肉,晚上大盤雞手抓羊肉改善伙食,再喝幾盅小酒,香是真香,胖也是真胖,一個月下來,人人腰上三圈肉。
攝指老傅嗟嘆一句:“過年了不想吃肉,就盼著來點兒素的,奶油小白菜,白灼油菜心,姜汁炒芥藍,姜蓉水芥東!嗐呀!”
後頭跟著的攝影組燈光組都會心笑起來,羅思量“呵!”一聲,“您瞅瞅就知道了,今晚上這年夜飯,正宗咱嶺南風味啊,包您賓至如歸!”
他一地道的北京人,說一句“正宗咱嶺南風味”,讓劇組都大笑起來,“您是哪門子的嶺南人?陳公祠的門朝哪邊兒開?”
其實每日收工後,各組清點器材、整理素材、養護設備都還得再用上好大一會功夫,今天新年夜,是慄山特許,大家才放開了,得以先吃完飯喝完酒後再去忙活。
“雖說年味是越來越淡,但怎麼著也是一日子……”羅思量說著,音量低了,又呵出一口氣,快意敞亮地說:“想倆孩子咯,每逢佳節倍思親嘛!”
似乎是心有靈犀了,這條蜿蜒了百十號人的的路,歡聲笑語悄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高高低低的聊電話聲。
應隱跟商邵走在最後面。
她要先回去卸妝換衣,之後再赴宴,順路,便聽著他們熱鬧了一路。不知道是出於什麼默契,全劇組的人都離他們數步距離,不提慄山,就連莊緹文和俊儀兩人也並行說著私話,把他們兩個甩在了身後。
“你家裡人該吃完年夜飯了?”應隱問,講話呵出白色輕霧。
“吃過了。”
“我記得小島跟我說過,你們家人很注重過年,大年三十是一定要團圓的。”
“確實是慣例。”
“那你……出來得這麼匆忙。”
商邵聽明白她的意思,“不礙事,事急從權。”
“我總是給你添麻煩。”
商邵瞥她,淡淡但具有威懾性地問:“你是不是還沒出戲?”
應隱:“……”
她唇都被他弄腫,哪有不出戲的餘地。
商邵不再說話,大庭廣眾之下,他牽住她的手。他寬厚的掌心擁有與天氣截然不同的溫度,將應隱的手完好地包住,指腹摩挲著她蔥白的掌尖。
“需不需要我提醒你,劇組現在都知道我們的關系了。”他問。
“我會跟他們打招呼,讓他們不要拍你的照片,也不要亂傳。”應隱擔心的東西可以說是風馬牛不相及。
“我的意思是,”商邵捏緊了她的手,“你要是現在還不承認我的身份,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
應隱目光亂閃,躲著:“什麼身份……”
她含糊其辭,商邵也不逼她。下榻的木屋近在眼前,劇組已經在前頭路口轉彎了,獨有緹文在等著,見了兩人,招呼道:“你先卸妝換衣服,我們先過去,導演主創組在16棟。不急,慄山說等你到了再開動。”
推門進屋,體感比外面還要更冷上幾分。應隱第一件事就是開油汀,先蹲著烘一陣手,等緩過勁兒了,才起身脫衣。對於哈薩克人來說,床既是床也是沙發,鋪蓋一卷,露出底下的花色墊毯,便可用來會客。因此,這小小一方臥室裡沒有拿來坐的地方,商邵隻能斜倚著站在窗邊。
那裡冷,貼了窗花的玻璃上滿是霧氣。
應隱將自己那床被子收拾掉,請他坐。
“這裡條件很差……”她解釋著,有些微窘迫。
商邵脫了大衣,依言坐下,長腿支著。應隱轉身想走時,被他牽住一手。他看著她眼,把她拉近身前。
“他們還在等……不能讓他們再等太久的。”應隱不自覺吞咽一下,沒讓他看出來,但那份不自在可太明顯了,臉上的紅潮,目光的躲閃,都那麼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