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有港來信》, 本章共4095字, 更新于: 2024-10-30 16:42:25

  “我的妻子也不愛我。隻是我的不愛表達出來,她的不愛在忍耐。”他對尹雪青說。


  離婚的過程周折,兩族人都來勸他,請他不要任性妄為。他的妻子也請他忍耐。


  “你才二十三,你喜歡木拉提,你們從小一起長大,隻是你察覺得比較晚。為什麼不跟他一起生活?”他問他的妻子。


  “這裡沒有人離婚。”


  “法律規定了我們都有這個自由。”


  “這裡所有人都是這麼生活的。”妻子慣於忍耐的面孔麻木地看著他。


  這裡所有人都是這麼生活的,圍繞著一年四季與晨昏三餐,圍繞著灶臺與馬匹,早晨趕羊,日暮歸來,陀螺般地轉。他們關注小馬今天的心情好不好,關注樹木的生長,卻無法關注自己的東西。那東西是什麼,哈英說不清楚,但他感覺到了。


  這裡所有人都是這麼生活的,因此,離婚後,他和努爾西亞在村莊裡都成了一道奇異的影子。影子沒有自主性,被大家參觀、側目、議論。努爾西亞每日從溪流中汲水回去,肩上扛著木盆時,經過哈英的木屋,她總要偏過臉,透過窗子看一看他在裡頭如何生活。她的眼神奇異地淡漠而麻木,如一條白色的膠帶。


  這場戲,哈英是主角,尹雪青是聆聽者。哈英最後問:“肥皂被水融化了可以買新的,冰被曬化了就等明天冬天,馬厩的食槽空了就添上新的草,為什麼愛消失了,人卻不走?在阿勒泰,我們的冬天要轉場,因為夏天的草吃完了,我們知道帶著羊群去有草的地方。但是我們卻不允許生活轉場。”


  “因為生活裡不僅有愛,還有責任。”尹雪青說完這句話,驀地發笑。她笑戲子無情婊子無義,她一個妓女,教男人責任。


  “你們把愛看得太嚴肅了。它本來是美麗的東西,你們給它掛上鎖,變得很重。”他說著,解開馬匹的馬嚼子和韁繩,在它屁股上狠拍了一巴掌,“唒!”


  馬仰脖嘶鳴一聲,奮烈奔騰遠去,四蹄下揚起雪沫如花。


  姜特與應隱走完了戲,看到她怔怔的,好像忘了詞。


  “怎麼了?”


  “愛是美麗的東西,你們給它掛上鎖,所以它變得很重。”應隱喃喃念著。


  她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句話,隻是此時此刻,姜特用他那雙屬於雪山草原的眼,注視著她說出口時,她卻像是頭一次聽到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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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聆老師的對白真好。”


  她回過神來,提點了姜特幾句,很細,且耐心。


  姜特久久地凝視她,覺得她今天似乎有什麼不同。


  “你演完了這部片,接下去打算怎麼辦呢?”應隱似乎不經意地問。


  “回到屬於我的山。”


  應隱抿了抿唇:“你恐怕回不去。你演了電影,就會成名,會有很多人愛慕你,閃光燈照向你。你在哈英的世界裡走了一遭,出去時,已經不是你了。”


  “我還是我,隻是我見過了你。”


  應隱微微歪了些腦袋,平靜注視著他:“姜特,你要懂得分清戲的,這是為你自己好。”


  “我是不是不能再見你。”


  “如果你還想再見我,你就會失去你的山。”


  姜特心中一震,如滾石隆隆,震起夏季悶雷般的回響。


  應隱看著他一會,很輕很緩地搖了搖頭,臉上帶著柔和的笑:“記得換一種更保護你自己的演戲方式。”


  她說完這句話,不再等姜特有回應,轉身回到她自己的休息位。那裡升著爐子,木椅上蓋著毛毯。她坐下,專心致志地烤火,等待開拍。


  因為是姜特的主場,拍戲的進展不受應隱掌控。試戲時明明還好的,當攝影機開始運轉,姜特卻明顯的心不在焉。


  “你心裡裝著什麼事?”


  Ng多次,慄山把人叫到導演組棚下,嚴厲而直白地問:“你心亂了,回去。”


  姜特抬起眼眸,他眼眸中的疑問深刻而銳利,繼而瞥向棚外的應隱。她今天似乎很忙,每條的空隙,她都在發消息。


  跟應帆說,新年快樂,長命百歲,漂亮到老。


  跟柯嶼說,新的一年事事順心,跟商陸一起白頭。


  跟麥安言說,祝你手下藝人都大紅大紫,身心健康。


  最後,她給商邵發微信:


  「商先生,下午好,新年夜忙嗎?馬上就要告別我們擁有過的一年了,我還像做夢。來年會更好的吧?雪融化了,底下是青青草原,都是生機。祝你四季快樂,三餐準時。」


  她幻想著,商邵現在是否在他如藝術展廳的香港房子裡,身旁陪著溫柔明義的母親,圍著和睦親密的兄弟姊妹,大家一起喝茶嘆世界。陽光很好,海風也好,佣人在身後忙碌穿梭於客廳與廚房,四處角落都彌漫著花香。他的空間都灑掃一新了,他的心也總會灑掃一新的。他什麼時候會再去la base呢?她好再見他。


  商邵沒回。


  阿恰布的時間走得那樣快,拍完兩條,忽然就到三點半了。下一條是慄山臨時提上來的吻戲,要轉片場和重新布光。顯然,今天又延宕了,四點絕對收工不了。


  副導演和各組指導分別安撫,讓大家提起勁,一鼓作氣爭取早日結束,好熱鬧過年。


  “應老師不在!”燈光組的一個師傅喊道,“傅老師,您看到她了嗎?”


  老傅是攝影指導,兼顧攝影和燈光兩個大組,他雖然算是慄山御用,但也接很多外活兒,跟應隱合作過兩三次。


  布光是重中之重,是繁瑣又漫長的活兒,一場具有充沛暗示意味的畫面,往往要花上一兩個鍾頭才能調試好燈光。為了節約時間、減少工作量,許多演員有“光替”,即代表他們配合布光,這無可厚非,但在慄山的片場不被允許。因為一個演員必須熟悉燈光與鏡頭,才能最大限度找到自己在畫面中的表現力,而往往布光和走鏡位這樣枯燥機械的過程,就是熟悉的過程。


  應隱一直以來都是親自試光的,此刻不在,燈光組的工作進展慢了下來。老傅的目光在片場轉了一圈,瞧見俊儀,喊她一聲:“俊儀!應老師呢?”


  俊儀聽到他找,才意識到應隱不在燈光組。


  “去找找!”老傅喊著,揮了揮手。


  俊儀找到緹文:“緹文,你看到我姐了嗎?”


  緹文也不知道,四處張望一下:“是不是被慄山叫去講戲了?”


  慄山此刻也不在,這個推斷是合理的。程俊儀便點點頭,“那我去回老傅。”


  她從棚下又返回到片場去:“傅老師,應老師她……咦。”她驚奇地怔住,眨眨眼:“慄導在這裡,那應隱呢?她沒有跟你去講戲?”


  慄山手裡拿著手持取景器,一雙穿黑色棉布鞋的雙腳邁得很開,上半身後仰著,正透過取景器推敲景框。這些其實早就定過一次,但他忽然心血來潮調整也是常有的事,攝影組的便都等著他。


  聽到俊儀的話,他又凝眉琢磨了數秒,才站直身體,把老傅叫過來的同時對俊儀說:“我沒見過她,是不是跟姜特在一起?”


  俊儀像個小陀螺,在片場周而復始地轉。遇見姜特,問他,他說沒見著。俊儀便走向休息室。她之所以最後走向那裡,是因為應隱在工作時很少回去那邊休息,多半就是在座位上喝喝熱水。休息室和化妝間是同一個木屋,俊儀抵達時,察覺到門鎖上新落的雪明顯有松動。


  推開門,爐子的餘溫還在,梳妝鏡前不見舊人。


  “姐?隱隱?”俊儀叫了兩聲,沒人回應。


  或許是這裡太空了,令她的聲音有回聲,她心頭忽然間湧上一股心慌。俊儀忍耐著,腳步有些虛浮,嚴謹地推開洗手間的門。那簡易的洗漱臺湿漉漉的,像是剛被人用過一回,敞著的紙簍裡,丟著一團湿沉的洗臉巾。


  有人在這裡剛洗過臉。


  但會是誰呢?還沒收工,她不應該卸了尹雪青的妝。


  俊儀掌著門框,眼睛睜得大大的,咕咚吞咽一口,猛地轉身走掉。


  她的腳步越來越快,目光空空洞洞,過了半晌才聚焦。


  雪地靴踩在村子泥濘的道上,帶起因為融雪而軟爛的泥塊。砰的一聲,女孩們的臥室被用力推開,撞到牆上。這裡也很安靜,不像有人來過。


  俊儀已經很小心了,哪裡會知道,衣櫃的綠色大衣已經不見,取而代之掛著的,是屬於尹雪青的戲服。


  她早已換回了自己,在吻戲之前。


  “不會的,不會的……”程俊儀出聲安撫著自己,一陣風似的奔跑找向緹文,“她不會的,她在吃藥,她還沒見過商先生,她還沒殺青……”


  她找了許多充沛的、充滿邏輯的理由。


  還沒跑回導演組棚下,熱淚卻已經不知不覺流了滿臉。


  那一次,上一次,她沒來得及,她好笨,被應隱支開,如果不是麥安言突然覺得不對,她就要在那張床上永遠睡去。急救通道的燈多冰冷,俊儀不知道,隻記得那盞高懸的「急救中」,顏色好紅。


  她還是驚動了緹文,緹文也還是驚動了導演。


  慄山的取景器啪嗒掉在地上,他蒼老的面容一貫堅毅冷峻,卻因為此刻的驚愕而前所未有的生動。


  “去找!去找!”他顧不上彎腰去撿,手臂一揮的同時,年邁的腳步因為驟然跑動而跌撞一下:“快!”


  “慄山!”緹文叫他全名。


  慄山回頭,與這個年輕女孩的目光對上,已明白過來。他點點頭,沙啞的聲音吩咐副導演:“所有人都安排出去找,就說還剩最後一場戲,等著應老師試光。”


  這片雪域太大了,無邊無際,雪嶺雲杉黑色地站在山腰線上,半天也等不到一隻鳥落腳。


  劇組百十號人,沿著村莊的條條小道散落開來。


  他們租用的房子太多了,哪一扇門推開,都有可能目睹意外。村裡的牧民也被驚動,他們反復被問有無見過一個挽著發髻、穿著玫紅色線衣和黑色羽絨服外套的女人。


  “她不會在村子裡的。”俊儀斬釘截鐵地說:“她會出村!”


  “找腳印!”緹文當機立斷:“派一些人出村找,找新鮮的腳印!”


  從直升機上看,地面上的行人,如渺小螞蟻,跋涉得那麼惶惶然。


  它從省會機場起飛,在空中跨越五百公裡而來。


  “商先生,我們在哪裡降落?”飛行員操縱著駕駛艙,令手中這一架雙發旋翼直升機懸停在可以目視地面的高度。螺旋槳的破風聲震耳欲聾,他不得不拎開一邊耳罩,用吼的說話。


  許許多多的人都停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此刻天空中會出現直升機。


  是劇組的嗎?之前沒聽空飛組提過。


  鮮綠的人影在雪上隻是小小一點,像一抹嫩芽。


  商邵瞳孔驟縮。


  他什麼也不知道,隻是單單認出了她。


  心中強烈的直覺那麼不詳,他不顧一切要飛機降停。


  “那裡不可以!”飛行員回道,探身俯瞰地形:“我隻能把你往那邊放下!”


  那裡是一處天然平臺,稍矮於山腰,離應隱的直線距離過百米,但如果要徒步上去,恐怕得十幾二十分鍾。


  “用雲梯!”


  “做不到!你沒有經驗,我要對你的生命安全負責!下面地形復雜,以雲梯的高度跳下去,你可能會被樹枝穿透!”


  他不再聽商邵的命令,推著操縱杆緩緩下壓。直升機俯衝而下,螺旋槳帶起劇烈氣流,將雪刮得起舞。


  懸停數秒後,飛機降落。隻是還未停穩,機上的男人就縱身跳了下去。機艙內,隻剩未掛起的耳麥來回晃悠。


  雪太深了,而他對中國內陸的氣候一無所知,隻穿著一雙黑色巴洛克皮鞋。一腳下去,雪幾乎沒到小腿,拔起時,積雪落進鞋中,濡湿他的褲管鞋襪。


  那懸崖幾乎和他夢中的一模一樣。


  他眼睜睜看著她墜落,她太輕了,墜落空中時,如一隻沒有重量的風箏,被大風刮得無處依傍。


  商邵大步大步地跨越,山腰線是濃密的雪嶺雲杉林,深雪之下,枯枝斷木橫亙,他被絆了一跤,跪倒在雪中。顧不上掌心被什麼枝椏刮破,他不顧一切用盡全力向上攀登。


  血一點一滴地滲進雪中,如野漿果。


  晚一點,再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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