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應隱到底知道分寸。
商邵努力壓著渾身上下的煩躁,直到她真的解開了他的領帶結,將之從頸上輕柔抽走。
緞面布料間的摩擦,在耳側極細微地響起,沙沙的,森林裡落的雨。
他的喉結難以自控地滾了滾,又那麼克制,幾乎讓人發現不了。
不知道她又幹了什麼。
商邵很少失信於人,但在此時此刻,他睜開了眼,向來波瀾不驚的眼內泛起深色的漣漪。
他看到應隱單膝跪在中控上,被裙子包裹住的細腰柔軟而舒展地直著,正泰然自若地將他的那條忍冬紋領帶蒙在眼上。
應隱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出爾反爾,直到系好了領帶,坐回到了副駕駛後,才說:“可以了。”
她坐得很端莊,纖細的脊背貼坐著椅背,臉面向擋風玻璃。剛剛在商邵身上為非作歹的手,此刻規規矩矩地十指相扣著,交疊搭垂在腿上。
微垂的後頸,自一字領的禮服裙折出曼妙的弧度,在夜色下泛著瓷白的光。
像一隻垂首靜思的天鵝。
商邵將目光冷靜地、克制地移開。
他驀然覺得指尖犯痒,很想要吸一口尼古丁,但今天的煙已經抽完。
他不願破戒。
第14章
或許是應隱泰然自若的態度太過正常,商邵神色復雜地看了她半晌,最終隻能說:“應小姐,還真是信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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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他的人,隻能憑著他潔淨的香水味和聲音判斷遠近。應隱聽出他始終沒有靠近過她一分一毫。
她笑了笑:“當然,我已經相信你和宋時璋不是同一種人。”
商邵冷靜地問:“點解?”
這句粵語應隱還是聽得懂的。
“商先生,你太正人君子,願意相信女人說出口的意願,就是她真正的意願。宋時璋卻不是,他跟天底下的男人一樣,覺得女人的‘不要’是‘要’。如果我在他面前蒙起領帶,他一定不相信我是為了遮醜,而是為了引誘。”
“聽上去,他的人品不怎樣。”
應隱笑一聲,垂下臉,很了然且寬容的模樣:“我說了,你是高山雪,不好比的。”
頓了一頓,語氣倏然振作:“我和宋時璋的關系,其實一句話就可以否認,但要說清楚卻不簡單。我當然可以哭著跟你說,一切都是宋時璋逼我。但我不能,我怕你當真。”
宋時璋是湯野的朋友。
娛樂圈是個大染缸,但在染缸裡,也分靛藍山青,相同顏色的人玩在一起,自然是有一些共同利益和相通屬性。
這一點,應隱是後來才想明白的。
她之所以後來才想明白,是因為宋時璋所表現出來的模樣,和她的老板湯野實在截然不同。
湯野冷酷無情、癖好異常,喜歡同時玩弄人心和身體。但宋時璋不同,他太像個正常人了,恩威並濟,風度翩翩,最重要的是,還有穩定、美滿的婚姻。
“婚姻在娛樂圈並不是稀缺物,但穩定真實的婚姻,卻很難得,因為好男人不多,有錢有權的好男人更鳳毛麟角。
婚姻的不忠,在我們圈子裡,就好像是房間裡的大象,大家都知道這個龐然大物的存在,知道它是不正常的,但我們習以為常,假裝看不見,反而津津樂道這頭大象的鼻子、皮膚,談論誰和誰當了短暫的劇組夫妻,誰爬了誰的床,誰誘騙了剛入圈的小妹妹。”
“所以宋先生的口碑很好,因為確實挖不到什麼料。他掌握著資源,給他送女人的當然不少,他都拒絕。”應隱自嘲地笑了笑:“我剛跟你講我會十二種領帶的系法,其實是開玩笑,但圈內都知道,宋先生的太太是真的會把他領帶打得很漂亮,每次有活動,他都會說他今天的領帶是他太太打的。”
商邵眉心微蹙:“那為什麼,他離婚了?是因為你?”
其實,他怎麼可能會關心一個宴會上跟他攀談的不重要角色?婚否,婚變,都不在他了解的興趣範圍內。但應隱選擇了這樣開場,商邵便聽著,跟著她的故事走。
應隱勾起唇:“商先生真的很直接。不是因為我,是突然離的婚。離婚後,宋時璋成了很多人躍躍欲試的對象,有人主動把自己獻出去,有人被動被獻祭。宋先生有一次找到我的經紀人,跟他說,下個月的慈善之夜,他希望我能當他的女伴。這是我們的開始。”
“宋先生是我老板的朋友,人品又有口皆碑。我經紀人是個務實的,宋時璋遞了一杯酒過來,他沒道理潑了。所以我就去了。雖然我擔心過這件事會對形象有影響,但娛樂媒體其實很懂事的,他們很能分得清什麼能寫,什麼不能寫。像這種宴會,雖然有公開紅毯,但進了內場,誰是誰的女伴,他們不敢寫。所以我也就放心地去了。”
“後來?”
“後來,他‘借’我的次數越來越多,圈內的聲音當然也越來越響。大家都覺得我是他的人,我也沒有否認——商先生,你會不會覺得我咎由自取?”
“你想借他擋一些人。”
應隱怔了怔,輕微笑了一聲:“你聰明得讓人害怕。”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並不害怕他的聰明。他的聰明讓她放下心、松弛身體。
竟覺得安全。
“其實我可以感覺到,宋先生對我的那些情意,可是若有似無,我很難抓住。他從沒有真正表達過,隻是不停地帶我出席場合,當然,暗中也給我安排了一些資源。但我不需要。”
她說“不需要”的時候,有一種天真、頑強的驕傲,唇角孩子氣地向上抿起:“我是影後,我不缺片子。”
商邵笑了笑,被她敏銳聽到。
“你笑什麼?”
“笑我還沒有看過你的電影。”
“什麼?”應隱一愣,差點就把領帶扯了:“怎麼可能?我出道了一二三四……”記不清了,“……很多年,拍了八部主角和十幾部配角,你,一部也沒看過?”
“我很少看電影。”
縱使蒙著眼,應隱的訝異也清晰完整地傳遞了出來:“可是你弟弟是最好的導演,剛剛為華語電影捧回了第二座金棕榈。”
“他有他的志趣,我有我的志趣,不妨礙。”
“拿了金棕榈的《再見,安吉拉》你也沒看過?那裡面有我。”
“還沒來得及,也許今晚回去後,有時間的話。”
“那商先生的志趣是什麼呢?”
因為閉眼的緣故,應隱並沒有看見商邵那一瞬間抬起眼眸時,看向她的目光。
那是一種與他平時截然不同的冰冷和審視,半眯而晦深的眼中,帶著深深的懷疑。
如同森林野獸被別人擅闖領地後,所釋放的危險訊號。
應隱等了片刻,隻聽到商邵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帶了回去:“偏題了,講你的宋時璋。”
她怔了一怔,剛剛生動鮮活的神情落了回去。
商先生很耐心,但對她的“歡迎光臨”,隻是很小的一道窄縫。
“宋時璋……”應隱忽然不想再這麼仔仔細細地講了。
她低垂著臉,聽著外頭海風浪湧,鎮靜地玩著手指,“總之,我跟他沒有什麼關系。”
商邵看穿她的意興闌珊,“你剛才的開頭,不像是要‘總之’的意思。我以為你要講一個很長的故事。”
“我跟他沒有很長的故事。在外人眼裡,他很好,對我也很紳士,所有舉止都很得體。他甚至沒有……”
後半句低聲而含糊,商邵沒聽清。他眉心微皺:“沒有什麼?”
“沒有剛剛在餐廳裡商先生的舉動過分。”
商邵:“……”
眼前浮起畫面,卻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宋時璋在宴會上帶她來敬酒。那日水晶燈輝盛大明亮,照得她金裙熠熠生輝,宋時璋的手貼著她的腰側曲線。
自腰至臀,沙丘般的一筆起伏。
商邵呼吸微窒,下意識覺得是領帶束縛。手抬起來時,才想起領帶在她眼上。
他隻能拿起中控杯架上的山泉水,旋開的動作,有股難以形容的微妙煩躁。
“是你勾引我。”他抿了一口冷沁的水,恢復了淡漠語氣。
“商先生推開我,是因為覺得我是宋時璋的人,還是因為,就是想推開我?”應隱問。
商邵語氣比剛剛更冷:“你覺得呢。”
他說完,應隱隻聽到一聲車門閉合的“砰”,是他從車內離開了。
“喂。”
康叔在半路上接到商邵電話,直覺出他語氣不耐。
“安排司機過來。”商邵言簡意赅,掛電話前想起什麼:“再帶包煙。”
司機過來得很快,不過三五分鍾。見了人,先恭敬地把煙奉上。
商邵接過煙盒,垂眸,目光在黑色紙煙殼上停了數秒。近在咫尺的誘惑,他以極強的自控塞了回去。
他臨時改變心意:“不用了。”
司機自然是他要便給,他不要便收回來,怎麼會有一句多問?
不遠處停在兩人後方的奔馳車,車窗降下了一線。海浪聲瞬間清晰了起來,混雜著一陣一陣的引擎,和隱約的人聲。
應隱大約知道是司機過來了。
他會在這裡去往下一個目的地,而她則被新的司機負責送回家。
車窗被敲響,打斷了她的心不在焉。
她剛剛被領帶束得難受,趁商邵不在便摘了下來,系著的蝴蝶結卻犯懶沒解,一聽到聲音,她條件反射便抬起臉。
深色窗外,逆著路燈的昏芒,眼前男人的白色襯衣被海風吹亂。
商邵一手掌沿搭著半降的窗戶玻璃,第一眼先看到他的領帶堆疊在這女人的頸間,像一枚倒系的絲巾,將她的頸項包裹得嚴實。
卻更顯脆弱。
有沒有人的手,曾握住她的脖子摩挲流連,迫使她高高地仰起頭,像把玩一柄玉色如意。
“要走了嗎?”應隱識趣地問。
商邵將目光回到應隱臉上,下一秒,他勾起了唇,目光和聲音都勻出一絲漫不經心的玩味。
“應小姐,看光了。”
應隱先瞪大眼睛,再尖叫一聲,像躲狗仔一般敏捷地轉過臉。
“不醜。”商邵根本不哄她:“但確實也不怎麼好看。”
應隱:“……”
“我帶你去卸妝。”
“嗯?”
“會所裡有客房,你需要的一切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