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她就是他的唯一了。
婆婆的喪事按照她曾經的意願,一切從簡,所以也沒有通知其他親朋好友,用她生前的話說,走都走了,何必再橫添別人麻煩,活著的人終要繼續活,不必為已逝者徒增憂愁,逝去的人也要獨自遠遊,既來時空空離時也該了無牽掛,人生總會離席散場,或早或晚,漫漫長路也終有再見一日,於今於明。
許意濃是買了最快的機票從日本趕回來的,一踏進靈堂就哭得泣不成聲。
“姨媽!”
她甚至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僅看了一眼棺木裡的姨媽就崩潰了。
她聲音極抖,整個人喘不過氣來,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姨媽,姨媽……”
所有人再次淚流。
一切流程走完,下午就是火化的時間,在離別前,紀昱恆用毛筆寫了一副挽聯,塗筱檸是第一次看他寫毛筆字。
那是極為有力的正楷,每一筆每一劃都飽含了他對母親的深情與依戀。
——
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今生之恩,來世行孝
他寫完最後一筆,那白色的紙上已經浸湿,墨跡暈染,他久久未抬頭,就那樣保持著握筆的姿勢一直站著,沒有人再去打擾他,因為那仿佛是他在跟母親做最後的告別。
不想分離,卻終要面對,婆婆還是被推走了,塗筱檸險些站不穩,父母抱著她,她才能沒有跌落,在婆婆遺體要消失的最後一刻,她用盡全力喊了一聲,“媽!”
然後掙脫父母的掌控,直直下跪,她給婆婆磕了最後一個頭。
媽,今世的婆媳之緣沒能長久,來世若不嫌棄,我還做您兒媳,好好孝敬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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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抬頭,已經見不到婆婆了,她瞬間像個失去了珍貴寶物的孩子,哭得泣不成聲。
紀昱恆抱著骨灰盒走出來時候,整個人憔悴得已經沒有了平日的光芒。此刻他不是那萬人之上的天子驕子,也不是那無人不知的業內翹楚,他現在隻是紀昱恆,他母親的兒子。
送婆婆去公墓的路上下起了微弱的小雨,滴在塗筱檸身上有些許的涼,她抬眸看向前方的紀昱恆,背脊挺拔依舊,小姨父打著傘欲給他撐著卻被拒絕了,他不能說話隻是搖搖頭,小姨父便未再堅持。
塗筱檸頭上也驀然多了一把傘,她抬眸看到了父親,也瞥見了他不懂幾時白了的雙鬢,心底一陣觸動,
她不再是孩子了,父母終究是老了。
她無聲地去牽住父親的手,就像小時候父親牽住她那樣,那雙記憶中最有力的手如今也變得粗糙軟皺。
父親帶著她繼續往前走,將她的手反握住,給她力量給她依靠。
一切來得快結束得也快,婆婆最終跟公公葬在了一起,那是塗筱檸第一次見到公公,照片裡是個硬朗英氣的中年男子,紀昱恆那眉目跟他如出一轍,原來他竟像父親更多一些。
兩人的墓碑並立,唯一不同的是,婆婆的墓碑落款除了孝子紀昱恆,還多了一列孝媳塗筱檸。
她終於明白,原來結發夫妻就是今生分離此情不渝,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道完別,紀昱恆又在父母墓前站了許久,小雨打落在他身上,也淋湿了他的發,他凝神望著前方,仿佛父母就並肩站在他眼前,而不停滴落在他腳邊草叢的滴答聲,也不知是雨還是他的淚,但不管是什麼,每一滴也都落在了塗筱檸的心上。
離去的時候他和來時一樣,一個人走在最前,那背影孤寂到讓人心疼,塗筱檸本跟許意濃走在後面,她不由地加快腳步,也不顧越了長輩,她緊緊牽住他的手,隻是不想讓他獨自一人。
他腳步微頓,側首看她,眼眶還是紅的,卻有微光在輕輕波動,雨打湿在他們的臉頰,肩膀,卻讓他們的瞳孔裡隻剩下彼此。
慢慢的,他指尖動了動,像恢復了些許力氣,將她的手牢牢握在了掌心,連指縫都緊貼粘合。
這一刻他們密不可分。
作者有話要說: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摘自《詩經·小雅·蓼莪》
釋義:我想報答的大恩大德,好像蒼天的無窮無盡。
全文: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谷,我獨何害!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谷,我獨不卒!
第114章
出了公墓, 母親問塗筱檸要不要跟紀昱恆回她那裡住段時間。
塗筱檸搖搖頭,父親便輕輕撫撫她的頭,柔聲說,“也好, 讓他們倆孩子靜靜。”
回到了家, 依舊空蕩蕩冷清清的, 紀昱恆站在玄關望著這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想必是有很多懷念。
塗筱檸伸手覆在他的背,切聲問,“一夜沒闔眼, 去躺會兒好不好?”
紀昱恆又站了良久, 終是搖了搖頭。
塗筱檸不再強迫, 她彎身低頭去鞋櫃給他拿拖鞋。
見他仍不動也不再打擾他,陪他站了一會兒,直到又有淚水滑過,她去洗手間衝了一把臉。
經過了一夜,早上又淋了雨,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且黏在了身上, 她前天掛在浴室滴水的睡衣還未來得及拿到陽臺,就已經獨自在這潮湿的環境中陰幹,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般, 沉重得見不到一縷陽光。
她拉開淋浴間的門打開花灑, 她需要渾身衝洗一下, 試圖把這壓抑的情緒衝刷掉,可是隨著霧氣的升騰,婆婆慈祥的臉在腦裡卻變得越來越清晰,她再也控制不住, 掩面痛哭,哭得和小吳老師先前一樣歇斯底裡,此刻可以夾雜著這水聲,盡情釋放。
洗好澡,紀昱恆已經不在玄關,她尋視了一圈,最後打開了書房的門。
濃重的煙草味瞬間撲鼻而來,他獨坐在書桌前,指間還有兀自燃著的香煙,冉冉地飄浮在空氣中,而他面前的煙灰缸,已堆積了好幾根煙蒂,有的還在亮著紅猩。
塗筱檸抬步走過去,沒有像往常一樣責怪他,也沒有搶過掐滅,而是靜靜站在一邊看他,任由這煙草的味道把她也包圍,然後她緊握住他的手,嘗試給他一點自己弱小的力量,即使知道自己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他牽過她的手,將她的手背覆在自己臉頰,輕柔摩挲著,似在尋找一絲慰藉,然後他拉了拉她,讓她坐在自己腿上,他埋首在她肩上,像是他這世間最後的依靠。
塗筱檸默了默,慢慢伸出雙手捧著他的頭將他攬入懷中,如平日他經常對她那般,這樣他就也能聽到她的心跳了。
兩人靜坐了很久,動也不動一下,直到他指縫的煙灰散
落了一地,連餘溫都沒有了,他才抬起頭與她對視,他的唇還是那樣淺薄,輕啟著似在努力張口,可隻說了一個“媽”字就頓住了,那粗藹的聲音哪裡還有他原來的清透醇厚,像被火烤過一般,是從未有過的糙沉。
塗筱檸心一緊,捂住他的嘴,她搖著頭示意他不要再說話了。
他卻堅持拉下她的手說完,隻是不再發聲,換成了用氣低語。
“媽,最後,跟你說了什麼?”
塗筱檸閉了閉眼,伸手去觸觸他的眉,他的眼,澀著嗓告訴他。
“她說,讓昱恆以後別那麼辛苦了,讓我們好好的。”
指尖有冰涼,一滴,兩滴落在她的手背和掌心,她知道是他的,卻沒有抬頭去看,而是又將他抱入懷中,她像哄一個孩子般地輕輕撫摸他的背脊,一下一下,柔柔的,緩緩的。
她說,“以後,你還有我。”
這大概是塗筱檸過得最艱難的周末,周一的早晨她在淺眠中驚厥,伸手一摸他已經不在枕邊,她立刻下床尋他,腳步慌亂,可一開房門就看到已經正裝筆挺立在客廳的他。
“昱,昱恆。”她喃喃地喚他的名字,前一秒還緊張的心才慢慢落了地。
他望著她,看到她從驚慌失措到回歸理智,仿佛怕他會突然消失不見。
他喉嗓微動,邁步將她抱進懷裡,很緊很用力。
他低語,“沒事了。”
塗筱檸點點頭,清晰聽到他的聲音,真實地觸到他的溫度,在他懷裡心才漸漸定了下來。
剛剛醒來沒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她害怕得六神無主,生怕再也見不到他。
“你今天,要去上班嗎?”兩人抱了很久,她埋在他懷裡問。
“嗯。”
她仰頭,“可以嗎?”
他點頭。
她就不再說話,隻緊緊用雙臂環抱著他回應。
逝者安息,生者奮發,他們的日子卻還在繼續,得向前看,好好過才是。
這樣短的時間內他已經調整好了自己,於她而言一點也不驚訝,因為這就是他,紀昱恆。
“我給你做早飯好不好?這兩天你都沒好好吃過東西。”她給他撫平衣領細聲問。
“好。”這次他沒有拒絕進食,聲音雖然還是暗啞,卻恢復了一些。
他終於願意吃
東西了,塗筱檸這兩天緊繃的神經也松了松,她抬步欲走向廚房,卻沒能抽離他懷抱,他還是緊攥著她,深深凝望。
她便覆在他手上,哄他,“那你跟我一起去?”
他收了收手臂,又將她擁入懷裡,這次比剛剛久了一些,最後他唇在她耳畔落在三個字,“對不起。”
塗筱檸搖著頭裡摟他更緊,“是我,是我對不起。”
他未再言語,仿佛這樣抱著她就可以地老天荒。
塗筱檸也調整好自己去上了班,出家門前她用拿冰塊敷臉,才把那腫脹的眼睛恢復了正常些,至少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她來到單位,跨進去前她重重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屏氣凝神地踏了進去。
他的辦公室早已敞開,他坐在辦公桌前聽著排隊的同事向他一一匯報事情,他上周突去總行,僅僅兩天就堆積了很多棘手之事,各個條線的各項工作都需要他拿主意最終敲定方案。
他此刻端坐在眾人眼前的樣子,絲毫看不出才經歷了人生中最悲痛的事,他聚精會神,侃然正色,卻仍是鋒芒畢露,不怒自威。
塗筱檸心更定了,她收回視線走向自己辦公室。
趙方剛看到她就招她過去,“小塗,你來茶水間一下。”那是少有的嚴肅模樣。
她想難道是他知道了什麼?可婆婆的事情隻有近親知道,短短兩天,應該還不會傳那麼快,而且即便是婆婆的事他也不會先叫她,難道是知曉了她跟紀昱恆的事?可那表情又不大像。
她心裡想著無數種可能,還是決定放下包親自去一探究竟。
她來到茶水間,趙方剛已經在裡面等了會兒了,看她進來他又探探外面,關上了門。
他越是這樣她心裡就越忐忑,仿佛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等他開口,誰知他來了一句,“有個事,跟你說一下,你,做好心理準備。”
塗筱檸抬眉看他,“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