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陸驍扣上衝鋒衣的帽子,準備衝進如注的雨幕裡。
腳剛踩下一級臺階。
面前停下一輛黑色的高檔車,他把腳收回來,微眯目光,隔著夜色慢慢放長了視線,後座車窗緩緩降下,南月如面容精致,一點兒也瞧不出近五十的模樣。
她笑得平靜地問他:“要不要再坐會兒?”
原本已經打烊的餐館重新為她開了灶,連老板都出來相迎了,笑著跟南月如打招呼,“來了?這小子在這兒等您一個多小時了。”
“是麼?”南月如跟老板說:“這麼好的餐廳自然要多等一會兒。”
老板尷尬笑笑,發現氣氛有些不對勁兒,找了個借口開溜兒。
南月如看了眼林陸驍,毫無歉意地笑:“剛臨時有點兒急事,等急了?”
他倒平靜地勾勾嘴角,“急倒是不急,就是南初一個人在家,我不太放心。”
用林清遠的話說,南月如就是隻老狐狸,來時,他就警告過林陸驍,無論她怎麼激你,都不能動氣,南月如最喜歡看別人生氣,你越氣,她越穩。
今晚她就是讓你多不下來臺,你丫都得憋著,畢竟她是你老婆的媽。
林陸驍的性格,林清遠知道,雖然在大事兒上一點兒不含糊,可有時候真被激怒了,脾氣上來就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這是從小被這幫叔父級別的人給寵出來的。
真怕以南月如那性格,兩人撞上了,那就是一個火光劈閃電了。
老板把菜上齊。
餐廳裡隻剩下兩個人,南月如衝他笑,拾起面前的刀叉,“先吃吧,頂級法國鵝肝,你應該沒吃過。”
林陸驍笑笑,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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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月如:“怎麼了?”說完,恍然大悟,“不會用刀叉?不怎麼吃法國菜?要不要讓老板給你上一雙筷子?你這就跟南初不一樣了,南初從小就喜歡吃西餐,你沒發現她不會拿筷子嗎?因為從小都是用刀叉。”
林陸驍低頭一笑,去拾刀叉,倒也流暢,行雲流水。
這是他不喜歡吃西餐,小時候母親在的時候,會做些牛排,也像模像樣地買了些西餐工具,林啟喜歡吃,母親也從來不顧及他喜不喜歡,隻要林啟說想吃,每天回家都是一頓牛排。
後來考上了軍校之後,就再也沒吃過了。
他是真不喜歡。
南月如一笑,“差點兒忘了,你媽喜歡西餐。”
林陸驍一頓,切了快小鵝肝放進嘴裡,慢慢嚼著,“您認識我媽?”
南月如笑笑不答話了。
半晌,南月如忽然叫了聲老板,“燈打亮點。”
原本昏暗的燈光,忽然變得敞亮起來,南月如盯著他直白道:“一個月領多少錢?”
林陸驍倒也不隱瞞,“目前七八千。”
南月如下巴點點面前的餐桌:“知道這桌菜多少錢。”
林陸驍沒作答。
“抵你三個月的工資了。”她笑笑,“知道南初拍戲一集多少錢麼?抵你半年的工資了。知道她的那些包多少錢麼?抵你三年的工資了,來,你告訴我,你倆在一起,你拿什麼給她幸福?就憑你七八千的工資?她不懂事,你三十歲也不懂事麼?你拖著她,對她有什麼好處?”
林陸驍默然。
“她昨天跟我說,拍完這部戲,她要退出娛樂圈。”南月如眼神瞬間變得狠厲,刀鋒一般利,狠狠刮著林陸驍:“你知道現在多少劇組在搶著要她?她跟我說她要退出娛樂圈,開花店去,你告訴我是她腦子進水還是我腦子進水聽錯了?”
這事兒她沒跟他商量過,忽然想到她陽臺上那些花。
林陸驍是震撼地,可又說不出一抹酸澀,胸口堵著一口氣兒,她表達愛意的方式很外放,嘴上會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可真正做了事兒卻又不告訴他。
忽覺心疼,是真疼。
心一抽一抽疼。
半晌,他開口,嗓子被壓磨過似的,“從小到大,您有沒有問過她,她最喜歡做什麼?”
南月如一愣。
林陸驍嘴角牽起一抹酸澀地笑,聲音回蕩在空寂的餐廳裡,情緒五味雜陳。
“您沒有吧,我也沒有,一直都沒關心過她喜歡做什麼,我隻關心她在不在我身邊,卻從沒關心過她真正喜歡什麼,您也是,秉著您自以為的母愛,哪怕一句,您問過她麼?喜歡做什麼?”
他也是。
她跟別人演吻戲,親密戲。
他吃醋,生氣,嫉妒,變著法兒的懲罰她,從沒問過一句。
做演員,你開心嗎?
“退不退娛樂圈我真無所謂,她愛演就讓她演著,她喜歡拍戲就讓她拍著,她要哪天不想演了,累了,反正我都在家等她,這就是我能給她的,您能給嗎?”
“入了部隊,我的命是國家的,也許身不由己,但我的心是她的。”
“望您諒解,除非我死,我都不會放手。”
第77章
“望您諒解,除非我死,不然我都不會放手。”
說這話時,林陸驍眼底的堅定深深刺痛著南月如,當年那個人也在簾雨天對她說過。
他說:“我不會動搖的。”
當時說那話時有多堅定,後來他走的就有多絕情,南月如覺得可笑,“我覺得我會相信你嗎?”
林陸驍轉而看向窗外,雨幕越下越大,像織了一張漫天的網,困著他們,他重新轉回頭,盯著南月如,極淡地笑了下。
“南初相信我就行。”
南月如目光分外平靜,“我不同意你們在一起。”
林陸驍沒做聲。
南月如道:“對,我從小是沒怎麼管過她,但總歸她是我女兒,人生大事我這個當媽的還得說的上一句話,我不同意的理由隻有一個,她太愛你。”
這是什麼鬼理由,林陸驍皺眉。
南月如:“而在你心裡,國家,跟她,你選一個。”
林陸驍沒作聲。
“選不出來是不是?”南月如抱臂哼笑,“當兵的,不都這樣麼,嘴上比誰都能說,可國家真有事兒,了,第一個拋棄老婆,我不評價你們的職業精神,抱歉,我是一個母親,我得為她考慮後半輩子,如果真跟你這麼下去,我怕她這輩子都走不出來。”
後方忽然插入一道低沉而厚重的聲音。
“月如,你太偏激了。”
兩人齊齊往後方看去,門外背手站著一微佝的背影,那人踱了兩步,一張蒼老和藹的臉漸漸清晰。
林陸驍站起來,“爸。”
林清遠衝他揮揮手,走到他身邊的位置上坐下,看了眼對面一言不發的南月如,難得聽他開玩笑道:“喲,國外的水養人麼?一點兒沒老。”
南月如哼一聲,“你怎麼來了?”
林清遠瞥了眼林陸驍,頗為怨怪,話卻是對南月如說的:“咱這都十幾年沒見了,不用這麼抻我臉色吧?”
南月如毫不留情,“沒踹你一腳倒是客氣了。”
林清遠一句話給她懟回去,訕訕轉頭對自個兒兒子說,故意道:“這是你的南阿姨,以前跟你媽一個文工團的,後來進了娛樂圈,演了幾部戲就不得了嘍,反正是也不待見我們這些老伙計了。”
林陸驍倒也是難得見林清遠這模樣,目光含笑地在南月如身上來回打量。
南月如卻氣急了,“你是不是老糊塗了?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林清遠嘆口氣,往事如梭,在夜色中緩緩被揭開。
那年文工團下鄉匯演,剛好到了林清遠跟南初父親服役的部隊,當時部隊條件相當差,又都是一幫大男人,啥也不講究。
南月如就是天臺抽煙時遇上了南初父親。
相比較林母的活潑可愛,南月如就稍顯沉默,她總是擰著眉,眉間數不盡的心事。
兩人好幾次在天臺頂上抽煙的時候撞見了,卻也都不說話。
直到有一天,南月如發現沒火石了,才跟一旁靠牆沉默抽煙的男人借火,男人看她一眼,倒也沒搭理她,那不屑的眼神,倒勾起了南月如骨子裡那點兒徵服欲。
她剛想說話,就聽那人說一句:“女人抽什麼煙?”
南月如自然不服,一來二去就跟他鬥起來,明裡暗裡處處找他茬,一開始是找茬,後來是純找他。
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男人起初還挺高冷的,真就不為所動,後來一次匯演結束,隊裡有小伙子蠢蠢欲動,倒是把他激著了。
第一次還是發生在草堆裡,說來都覺得可笑,男人做完就有點後悔了,發生太快,自己應該再忍忍。
可南月如比他還冷靜,說也不用他付任何責任,反正就當露水情緣了,也許以後再碰上誰也當不認識誰不就行了。
男人氣著了。
好久都沒在找她,兩人陷入了一陣莫名詭異的冷戰氣氛,直到南月如離隊的前一天,南月如再次去找他。
那次昨晚躺在地上看星星。
男人不知道打哪兒聽來她的消息,抽著煙,忽然跟她說,讓她等他,他會努力混出頭,賺到錢,就幫她還清家裡的債,並且把她娶回家。
南月如家在農村,有個哥哥,起初在城裡做生意,後來被人下了套,直接賠光了家底,還倒欠了一屁股債,那時南月如差點兒被父親和哥哥拿去抵債。
母親不顧父親毒打把她救出來,剛好那陣文工團到她們學校來招兵,院裡一老師特別喜歡南月如,舉得這丫頭身上的靈氣真是百年難得一見,託了層層關系,終於把她舉薦進去。
進了部隊之後稍微好點,哥哥父親不敢隨便再來抓人,可隔山差五哥哥就會來跟她要錢,那時林陸驍母親還幫著暗地裡給過不少,被南月如知道後,一通大罵,直接被人給罵哭了。
弄得那陣林清遠看見南月如都是恨不得給人拎起來揍一頓。
男人那時的承諾真讓她感動,差點兒落淚。
她問他什麼時候能混出頭。
男人抽了口煙說:“很快吧,很快就會有消息了,到時候我來文工團找你。”
南月如就高高興興回了部隊等啊等啊。
等了半年,男人終於來找她了,可是他說的是,讓她再等等,那邊臨時出了點意外。
在她再三逼問下,才得知意外就是,原本定了下隊的名額是他,最後換成了林清遠。
至今這事兒說起來,林清遠都知道自己抹不開嘴說,當時嶽丈那邊也隻給他半年時間證明自己,他那兄弟最後決定把名額給他的時候,也說,你這邊急,先緊著你。
而那時,林清遠根本不知道他兄弟跟南月如的事,如果知道後來發生的事兒,他斷不會拿那個名額。
這就是虧欠。
南月如得知後,當場撕心裂肺地發了一通脾氣,最後心灰意冷地問:“在你們當兵的面前,是不是,一國家,二兄弟,三父母,四老婆。”
男人苦笑,沒有說別的,隻是哄她再等等。
一等又是大半年,那時,南月如因為鋒芒太露,遭人陷害被文工團開除軍籍,還是林陸驍的母親託人找了關系,保留了軍籍,隻是當做普通兵從文工團退伍。
心灰意冷的南月如回到學校,恰逢當時有個四大名著劇組在學校選角。
她憑借姣好的外形和一雙有靈氣的眼睛一舉獲得導演的青睞,算是因禍得福吧。
一恍又是兩年,男人下了隊,債也還清了,可不再提結婚的事,因為不滿她的職業。
雖夜夜同床共枕,心各兩異,終於在一次歡好結束後,南月如提了分手。
男人沉默應對。
最後漠然地說:“好。”
南月如連夜卷鋪蓋從他家裡出來,提著行李箱,站在街口,恨意滋生。她以前有多愛這個男人,那刻就有多恨,恨不能提了刀回去將他剁碎。
同年,二十六歲,南月如懷了南初。
其實在那之前,南月如懷過一次,因為胎位不穩,當時又連下了幾場冷水夜戲,當晚就發起了高燒了,直接進了醫院,再醒來時,孩子就沒了。
這事兒她沒告訴他,已經沒了,知道了又能怎樣?無力回天,有的隻是多一個徒增傷心的人。
查出來懷孕那天,她直接去了醫院,等候手術。
主刀的醫生跟她十幾年的交情,給她一天時間坐在病床上考慮,要不要留下這個孩子。
南初出生那年,南月如產後抑鬱,患上了躁鬱症,整日在病房抽煙一包接一包,一點點兒事就容易發脾氣,後來轉去國外治療。
在南初懂事之前都沒怎麼見過母親。
剛生下來她就後悔,南初跟那人長的太像,隨著年歲增長,那雙眼睛簡直一模一樣,她恨不得給她刨出來,有次真不小心摁上她的眼睛,南初痛得哇哇大哭,從此對母親這個身份十分忌憚,看見她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