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遞給許淮頌一疊文件,說:“跟委託人談完以後梳理了這份資料,你先看看。”又轉頭跟陳暉說,“小陳講一下細節。”
陳暉走到白板前,拿起記號筆,一邊寫在上面寫關鍵信息,一邊講:“按委託人的說法,被害人遇害時,他本人並不在現場。案發前二十分鍾左右,正在駕車的他與被害人起了言語衝突,因此把車停在山路邊,下車透氣。”
“衝突原因?”許淮頌問。
“被害人在車上翻看委託人的手機,發現了幾條曖昧短信,疑似是證明他出軌的證據。”
“出軌行為確實存在?”
“確實存在。”陳暉點點頭,“委託人說是一個月前有一次,他在與被害人激烈爭吵後作出的酒後衝動行為,之後就與對方斷了聯系,也就是一夜情。但對方時不時會來與他通信。”
許淮頌點點頭:“繼續說當時的情況。”
“委託人稱他下車後,被害人跟著下了車,與他從言語衝突演變為肢體衝突。她指甲裡那塊皮肉,就是當時從他小臂蹭下。”
“接著,被害人放狠話說‘一定有辦法叫你後悔’,回到車上駕車離開。”
“五十分鍾後,身在路邊的委託人接到被害人父親電話。原來是被害人父親在接到女兒求救電話後,無法再次聯系上她,在這段時間內報了警,並輾轉多個渠道取得了委託人的手機號。”
“被害人父親情緒非常激動,開口質問他把自己女兒怎麼了。通過對話,他得知半小時前,被害人曾在電話中向父親求助說‘周俊,放開我’。他當時第一反應聯想到那句‘一定有辦法叫你後悔’,誤以為這是她從中作梗。”
“於是,他撥打了被害人手機。電話被已經趕到案發現場的警方接通。他通過警笛聲判斷被害人確實出事。也是在那通嘈雜的電話裡,隱約聽見‘行車記錄儀芯片失蹤了,發現一把羊角錘’這樣的話。”
“委託人匆匆掛斷電話。結合以上,懷疑被害人拿死報復了自己,並打算通過指甲裡的皮肉,羊角錘的指紋,以及那通求助電話,把自己的死歸咎於他。所以,他選擇了躲藏,並在半夜迫於無奈,借了路邊夜宵攤老板的手機向頌哥你和阮小姐求助。”
許淮頌皺了一下眉頭:“是什麼導致他堅定地認為這是被害人的報復?光憑一句威脅性話語,不至於得出這個結論。”
“對,這是本案的關鍵點。”陳暉點點頭,“據委託人陳述,他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被害人曾經有過類似行徑。”
“就在一個月前的那次爭吵,兩人不歡而散前,被害人向他發出過同樣的威脅,並確實在朋友圈發布了割腕照片,雖然最後證明是小打小鬧嚇唬他,但還是給他留了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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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對委託人有利的證據。朋友圈還在嗎?”許淮頌立刻問。
“刪了,不過也許有目擊人,或者有機會恢復。”
“警方那邊的進展呢?”
“暫時沒發現第二嫌疑人,警方傾向於懷疑嫌疑人改編了真實情況。他們認為,被害人駕車離開屬於相對安全的行為,遇害更可能發生在委託人描述的那場肢體衝突中。”
阮喻聽到這裡皺了皺眉頭。
許淮頌捕捉到她表情變化,問:“怎麼了?有看法可以說。”
她低低“啊”了一聲:“就是覺得‘駕車離開相對安全’這個說法雖然合理,但不太合情。一般情況下,駕車方當然是強勢群體,可在這個案子裡,得考慮到駕駛人是一名初初得知男友出軌的女性。”
許淮頌點點頭:“你繼續說。”
“根據委託人的描述,我覺得被害人應該是個性情急躁,容易衝動的人,這樣的人怒氣衝衝駕車離開後,真的能把車開出多遠嗎?如果我是她,知道男友……”
許淮頌咳了一聲,眼色疑問。
本來挺嚴肅的場合突然變得詭異,劉茂發出“嗤”一聲笑。
阮喻撥了撥劉海清嗓子:“我是說,在那種情況下,被害人可能開出一段路後踩了剎車,停下來自我冷靜。意外也許就發生在她停車後呢?”
張玲點點頭:“我認可這個推測。”
許淮頌也“嗯”了一聲。除了拿自己代入這個例子以外,是挺值得認可的。
張玲繼續說:“目前了解到的情況就是這些,後續調查取證要等一個月後,案子進入審查階段。”
許淮頌點點頭,翻著資料跟她探討細節,直到近十點,看見阮喻掩嘴打了個哈欠。他合上文件:“不早了,今天就這樣,辛苦。”
張玲和陳暉一起下了樓。
看兩人回來,底下通廳的律師們如蒙大赦。
有人感嘆:“不錯嘛,十點不到就結束了,我以為按許律的作息,你們要聊到三更半夜。”
陳暉一邊收拾資料,一邊“嘖”了一聲:“這你們就不懂了,知道什麼叫‘短板效應’嗎?許律睡覺的點在半夜,但人家阮小姐困了,那可不得按女朋友的作息來嗎?”
有人“哗”出一聲:“剛才那個,真是許律女朋友?”
“哎我怎麼聽這姓氏這麼耳熟呢,前陣子,我們律所是不是接了個姓阮的委託人?”
“這麼一說,好像是見過啊,剛才我就覺得眼熟來著。”
“怎麼回事?律師跟委託人原來是能成事的嗎?為什麼我這麼多年接了這麼多樁案子,一個也沒成?”
“呵呵,你也不看看,你接的都是什麼離婚案。”
“能不能叫許律給我們講講追委託人的心得啊?”
“就許律那種性冷淡風,估計是人家妹子死命倒追的?”
許淮頌和阮喻下樓的時候,剛好聽見這最後一句話。
阮喻還沒什麼反應,原本要拐下樓的許淮頌默了默,松開她,轉頭進了通廳。
一群八卦人士秒變嚴肅臉:“許律好!”
許淮頌“嗯”了一聲,在門邊沉默著站了很久,久到眾人以為他要因為這些闲言碎語發火的時候,他卻笑了笑說:“第一,完整履行律師職責與義務的基礎上,在無傷大雅的環節,可以適當遷就委託人的訴求。”
眾人一愣,一頭霧水。
許淮頌繼續侃侃而談:“第二,可以借助談案。以公事為由額外約見委託人,推薦選擇吃飯時間會面。”
有人低低“哗”了一聲,明白了他在回答什麼。
“第三,可以偶爾撒謊。比如在委託人家樓下,為了支開同事,叫同事接一通緊急電話,說律所出了岔子,接著,順理成章單獨進入委託人家談事。”
不知是誰帶了個頭鼓掌,通廳裡一片掌聲雷動:“許律,高啊!”
許淮頌朝他們點點頭,微笑:“早點下班。”說完一回頭,就看樓梯邊的阮喻一臉“快哭了”的表情。
他牽過她的手往樓下走:“怎麼,知道我當初故意支開陳暉騙你很委屈?”
“這個不重要了……”阮喻癟著嘴搖搖頭,“我又不在乎被不認識的人議論,他們是你下屬,你的面子比較重要啊,幹嘛……”
幹嘛為了維護她的顏面,特意去解釋到底是誰追誰的問題。
許淮頌笑著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我喜歡。”
第44章
回到公寓已經近十一點,阮喻洗完澡就睡下了。許淮頌照舊在客廳繼續美國作息,拿筆記本工作。
半夜的時候,她起了一次夜,開門看他還坐在電腦前敲鍵盤,並且神情異常嚴肅。
許淮頌抬頭看她出來,緊繃的臉一瞬緩和,問:“怎麼了,睡不著嗎?”
她搖搖頭示意沒有,幫他把客廳頂燈打開:“美國那兒還有很多案子沒忙完嗎?”
他“嗯”了聲,又解釋:“不過現在在看周俊的案子。”
“你不是專攻刑事的,”阮喻走到他旁邊坐下,“這些可以交給張姐啊。”
許淮頌沉默下來。
阮喻揉了揉困倦的眼,託著腮不解,過了會兒才看他扭過頭來看她:“這個案子,跟十年前我爸經手的那個有點像。”
她的瞌睡一下跑了個幹淨:“怎麼說?”
許淮頌抿了一下唇,看著屏幕說:“同樣沒有目擊證人,同樣缺乏決定性證據,同樣是現場線索都指向唯一嫌疑人,同樣是嫌疑人拒不認罪,並且有一套在一般人看來相當戲劇性的說辭。”
“那十年前的那位嫌疑人,後來怎麼樣了?”
“因為證據不足被判無罪釋放,現在應該還生活在蘇市。”
“真兇呢?”
許淮頌低頭笑了一下:“誰知道呢?也許就是那位嫌疑人,也許另有他人。”
“十年了都沒有結果,那受害人家屬……”
阮喻沒有說下去。
許淮頌默了默,說:“受害人家屬認定嫌疑人就是真兇,而我爸是幫他脫罪的幫兇,鬧了我們家整整兩年。如果不是後來我爸移居美國,可能直到現在都不會消停。”
阮喻一個寫書的都一時詞窮,不知道說什麼安慰的話,隻好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許淮頌偏過頭笑了笑:“沒什麼。受害人家屬這個反應太正常了。因為我爸的辯護確實對案件走向有非常大的影響。
再說對十年前的中國普通民眾來講,無罪推定是個很模糊的概念。你告訴他們,判刑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不能單純因為嫌疑人唯一,就認定嫌疑人有罪,他們不一定理解。”
“即使是現在,空談的時候,也許不少人會認可疑罪從無,認可犯罪嫌疑人的人權,認可程序正義,但當血淋淋的慘象真的擺在眼前,多數旁觀者的情感傾向還是會戰勝客觀判斷,更何況是受害人家屬。”
“那你爸爸呢?”
“我以前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在想,他到底知不知道,犯罪嫌疑人究竟是有罪的還是無罪的。可是後來我發現,這個問題也許根本沒有答案。”
“因為律師不是神,所以他們的認知未必就是真相,更多時候,他們的‘知道’也是‘不知道’。沒有神的能力,卻又不被允許擁有人的感情,這就是很多刑事律師的處境。”
說到這裡,許淮頌把目光投向了電腦屏幕:“我想試著走一遍我爸走過的路,然後把這個答案告訴我媽,雖然……晚了十年。”
阮喻笑著揉揉困倦的眼,湊過去挽住他胳膊:“那我陪你。”
許淮頌低頭笑了笑:“先去睡覺。”
她打著哈欠搖頭,說:“我明天在家又沒事。你不倒時差嗎?倒過來了,我們就同步作息了。”
許淮頌默了默才答:“過幾天。”
阮喻“哦”了聲,抱著抱枕眯眼捱在了他胳膊邊,再一睜眼,天光大亮,日上三竿,她在床上。
想也知道,肯定是昨晚沒熬多久,被許淮頌抱進來的。
她跳下床打開門,看見他還跟昨晚那個姿勢一樣,在敲鍵盤。
“許淮頌你真是不要命啦!”她走過去圈住他電腦,“還不睡覺?”
他抬起頭:“昨晚睡過一會兒了。”
“真的?”
“真的,在你床上,你抱著我不撒手。”
阮喻扭頭回到臥室,扒著被子埋頭一陣狂嗅。
許淮頌跟進來,笑著說:“好了,騙你的,我現在睡。”
她回頭咬咬牙瞪他一眼,忍氣說:“那幹脆吃了早飯再睡。”
阮喻轉頭去廚房做早飯,許淮頌又跟過去,說:“我打個電話。”
這個也要報備麼?她一邊拿鍋碗瓢盆一邊說:“你打啊。”說完又像想起什麼,“等等,你給誰打?”
“呂勝藍,讓她幫忙傳些資料給我。”
難怪要報備了。
阮喻手一揮:“打。”
許淮頌當著她面撥通電話:“你好,我找呂律。”
阮喻突然回頭:“你說什麼?”
睿智如許淮頌也愣了愣:“什麼什麼?”
那邊呂勝藍接上了電話,阮喻示意他先講,等他掛掉後才問:“你剛才叫她什麼?呂呂?”
“……”
許淮頌噎出笑來:“是呂律。”
阮喻“呵呵”一笑,把熱好的牛奶和三明治遞給他:“我就是覺得這稱呼怪好聽的,特別指出一下……”
他“嗯”了聲,揚著笑意轉頭去了客廳。
等許淮頌睡下,阮喻就開始在客廳工作,把看過的幾幕劇本寫好修改意見傳給寰視,到傍晚的時候接到回復,邀請她明天參加第二次劇本會議,時間是全天。
她回了接受,看許淮頌睡夠了八個鍾頭,就去房裡叫他,結果剛好聽見他放在床頭的手機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