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啟父親說:「你可別讓人給欺負了,畢竟不是咱自家人,該防還是要防著點兒。」
老兩口就此黯然回了老家。
至於老家房子已賣、父母回去以後住在哪裡,劉啟全然沒有考慮過。
劉啟並不覺得傷感,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時間覺得傷感。
家裡突然間多了兩個大人,不光要管他們吃喝住行,還要付他們工資獎金,再加上房貸車貸,他們夫妻倆的負擔一下子就重了好幾倍。
於是,兩個人就開始更加瘋狂地加班、工作。
每日每夜,隻要醒著,他們就在想著要怎麼賺錢。
不隻是正職,兼職他們也開始做了起來,劉啟早晚開專車,莉莉也接了更多家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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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夜深了才能回到家,一天裡能見到兒子的時間,加起來也就隻有不到一個小時。
好在老秦夫婦是靠得住的,兩個人不僅幫他們應付著隨時可能發生的抽查,還幫他們悉心照顧著懷義。
一日三餐、上下學接送、家長活動、周末遊玩,全都是老秦夫婦帶著懷義去。
劉啟對此很是愧疚,他們原本說的隻是請老秦夫婦過來應付抽查,順便幫忙照顧懷義,現在老秦夫婦卻幾乎承擔起了為人父母的全部職責。
「你們掙錢辛苦,我們倆當然也不能在你們家白吃白喝,孩子交給我們來照顧,你們倆放心就是。」老秦善解人意地說。
秦嫂更是個熱心女人:「懷義也很懂事,很少淘氣,也很少鬧著要找爸媽,是個省心的好孩子啊。」
劉啟這才慢慢放下心來,莉莉卻隱隱有些不安。
那日他們難得睡前有時間聊上幾句:「咱們老這麼忙,孩子都快不認識我了,今天見了我,都不往我懷裡鑽了。」
劉啟不以為然:「孩子還小呢,以後長大了,他會理解我們的良苦用心的,我們這麼辛苦掙錢,不全是為了他嘛。」
「是這樣嗎?」莉莉仍有不安,「我天天在外面教別人的孩子,卻不能親自教自己的孩子,我難受啊。」
「別胡思亂想了,睡吧,明天還早起呢。」劉啟翻身睡了過去。
他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安穩地過下去,殊不知,更大的災難正在徐徐向他們走來。
7
最開始的八年都是相安無事的。
雖然劉啟和莉莉疲於奔命,每天一睜眼便被賺錢養家的壓力追著跑,可一想到這一切都是為了留住兒子,他們就覺得一切辛苦都很值得。
直到有一次,僱莉莉做家教的那對夫妻因為工作太忙而無法陪孩子去學校組織的父母同遊春天,便拜託莉莉陪同兒子前往,按加班三倍工資算,莉莉便爽快地答應了。
結果,在城郊的森林公園裡,莉莉看到了帶著懷義來參加學校春遊活動的秦嫂。
莉莉如同被雷擊一般,愣在當場,無法動彈。
她看到秦嫂帶著懷義,如同每一對尋常的母子那樣,和老師聊天,和小朋友嬉鬧,她看到秦嫂一臉溫柔地鼓勵懷義去大膽地冒險,她看到老師習以為常地和秦嫂聊起懷義的學習成績。
秦嫂儼然就是懷義的母親了。
莉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正過著多麼荒謬的生活。
她為了賺錢,為了留住自己的孩子,隻能給別人的孩子當媽,而自己的孩子卻已經全然疏遠了自己,反倒和別的女人看起來更像母子。
她放開僱主的孩子,衝上去想叫住正在瘋跑的懷義,可懷義卻並不理會她,她伸手去拽他,懷義卻奮力掙脫了她的手,轉身鑽進秦嫂的懷中。
秦嫂見是莉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莉莉,你別介意啊,孩子還小,不懂事的。」
莉莉沒有理會她,她黯然地轉身找回僱主的孩子,失魂落魄地度過了那一天的春遊。
當晚,她便向劉啟提出,要解僱老秦夫婦,要把他們倆趕走。
可事情早已經不在他們倆的控制之內了。
劉啟嘆了口氣說:「現如今,是咱倆離不開他們啊。」
劉啟留心計算過,這八年來,幾乎每年都會有五到十次的隨機抽查,有時甚至每個月都會有一兩次,頻率之高,令人咋舌。
審查部的人會觀察孩子與父母的相處是否融洽幸福,他們會測試父母是否依然對孩子抱有飽滿的熱情和愛意,還會考察父母是否擁有健康的教育理念。
劉啟和莉莉本就不擅長做這些,這些年又忙著掙錢,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跟懷義培養感情。
反倒是老秦夫婦在與懷義日復一日地相處中,對這一切都越來越駕輕就熟,每次都能完美地通過抽查。
抽查都能如此順利,就更不要說每年的復試考核了。
老秦夫婦已經成為他們倆留住孩子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一旦老秦夫婦離開,那就必然意味著他們會失去懷義。
現在早已經不是老秦夫婦需要他們,而是他們需要老秦夫婦了。
可莉莉當真是不甘心的,他們辛辛苦苦賺錢養家,孩子卻跟自己越來越疏遠。
劉啟隻能安慰她:「很快了,等孩子滿十八歲了,就不會再有復核和抽查,到時候就讓老秦夫妻倆滾蛋,孩子還是我們自己的。」
8
2042 年,懷義滿 18 歲。
劉啟終於松了一口氣,那天給懷義過完生日後,他們立刻就將老秦夫婦解僱趕走。
這十八年來,他們雖然過得辛苦,但終究是把孩子順利養大了,以後再也不會有復核和抽查,他們終於可以過安穩日子了。
劉啟和莉莉都已經人到中年,他們再沒有更多期盼,隻願日子能安穩度過。
他們把懷義送回家,久違地享受了一下二人世界。
那天的月色真美,兩個人都喝了點酒,就這樣一邊看月亮,一邊散步走回了家。
可當他們回到家時,卻發現懷義不見了,衣服也都不見了,打他電話也沒人接,兩個人的酒一下子便全都醒了。
他們報了警。
於是就有了開頭高速收費站的這一幕。
警察說,懷義就是老秦夫婦的兒子,劉啟和莉莉的名下根本就沒有孩子,而且他們也不具有合法生育孩子的資格。
劉啟還要爭辯,卻被莉莉攔下來。
他這才反應過來,如果要把這一切講清楚,那就隻能把他們找人作弊、替考的事情全都抖出來。
那樣的話,他和莉莉就必然會坐牢。
他隻能再次轉向懷義:「跟爸爸回家吧,好嗎?」
他幾乎用上了祈求的語氣,可懷義卻隻是冷漠地俯視著他,如同在看一塊石頭。
劉啟這還是頭一次意識到,懷義如今已經是個比他還高一頭的小伙子了。
「我不回去,他們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懷義看著老秦夫婦說。
「你在說什麼啊。」莉莉的眼淚掉了下來,「我們才是你的爸爸媽媽啊。」
「你們從來沒有陪過我,也從來沒有參與我成長中的任何一個階段,我們熟嗎?你們對我有任何了解嗎?你們憑什麼說你們是我的父母?你們沒資格做我的父母。」懷義仍舊冷漠。
「我們那還不都是為了你嗎?我們起早貪黑地掙錢,難道不是為了讓你有更好的生活嗎?」劉啟憤怒了。
「你們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們自己?」懷義眼睛裡全都是嘲諷,「你們生我真的是因為愛我嗎?你們隻是想用盡一切手段地留住我,好給自己留一個養老的工具而已吧?」
劉啟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他知道,懷義所說都是真的,他隻是不想承認。
劉啟還要拉扯懷義,這時警察走上前來,把他們拉開來。
他們警告劉啟不要亂來,不然他們可能會對他採取強制措施。
劉啟不肯S心,他情緒激動地說:「我們情況比較復雜,親子鑑定,隻要一鑑定,就能知道他到底是誰的兒子了!」
警察卻啞然失笑。
「要是單憑血緣關系就能決定孩子是誰的,那父母資格考試還有什麼意義呢?」警察說,「就是因為總有人仗著有血緣關系,就覺得自己反正是不會失去孩子的,就覺得自己可以做不負責任的父母,所以政府才推出父母資格考試的,不是嗎?」
劉啟啞口無言。
「那……什麼可以決定這孩子是誰的?」莉莉小心地問。
「秦懷義已經成年了,他完全有資格、有權力決定誰才是自己的父母,如果他不認可你們是他的父母,那你們就不是他的父母。」警察耐心地解釋。
劉啟後背都涼了。
「不花時間、不花愛是不可能與孩子產生感情和羈絆的,孩子也是不可能認可你們是自己父母的,這些在父母資格考試和復試考核裡都有,你們怎麼看起來好像對此一無所知的樣子。」警察很是疑惑。
因為我們從來就沒有參加過這一年又一年的考試啊,那全都是老秦夫婦在參加啊。
劉啟在心中大喊,可他根本不敢說出聲來,他怕坐牢。
「所以……他不是我的兒子?」莉莉不敢置信,劉啟更是一臉木然。
「很顯然啊,秦懷義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警察平靜地說。
圍觀人群一時間議論紛紛。
劉啟當場癱軟在地。
城郊高速公路上的風冷冷地吹過他的臉,他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像是瞬間被抽幹了。
9
失去兒子後,劉啟與莉莉的關系一落千丈。
莉莉埋怨劉啟不該找老秦夫婦作弊替考,劉啟責怪莉莉當年不該做人工流產。
沒過幾年,兩人便離了婚。
劉啟父母在得知他們養了十八年的孩子,竟成了別人的兒子後,一氣之下,雙雙住院,纏綿病床幾個月後,也先後去世了。
劉啟的身體則是一日壞過一日。
年輕時為了賺錢,拼得太狠,身體早就千瘡百孔、不堪一擊了,公司見他身體熬不住,便尋了個機會,將他優化清退了。
他也試著找過一些工作,但年紀大了,也不再能加班熬夜,工作是一份比一份差,最後淪落到再也沒有公司願意要他。
同齡人要麼在瀟灑享受退休生活,要麼在兒孫滿堂、其樂融融,唯有他,沒了兒子,沒了老婆,沒了父母,現在還沒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