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結束,娘親帶我去了一家巷子裡的小店。
紅白暖鍋沸騰著,煙霧朦朧了娘親的臉。
她豪爽地開了一壇酒,又給我倒了杯果露:「來,敬我的小飯搭子。」
我很久沒和娘親好好坐在一起了,剛想說些什麼,那道陌生的聲音又響了。
他要求娘親在一個月內集齊足夠積分,否則將會永遠留在這個世界。
娘親不知道我聽得見,還舉著杯子等我的回應。
我望著娘親紅腫破皮的手,還有泛著水光的眼睛,端起杯子同她碰了碰:
「祝娘親,平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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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娘親喝多了就容易話多。
在我耳邊碎碎念了好多東西。
那晚我第一次聽到娘親和爹爹的過去。
爹爹竟曾是曾鈺瑩的護衛,他陪了曾鈺瑩五年,直到曾家勢微,曾鈺瑩嫁去北地。
曾府的下人都遣散了,爹爹作為男子也不好跟著曾鈺瑩,發還賣身契後被留在了上京。
自此,爹爹像隻喪家之犬,一下失了精神氣,終日流連酒館,到處鬧事。
是娘親在路邊看到喝得醉醺醺的爹爹,將人撿了回去。
起初爹爹仍舊自甘墮落,還怪娘親多管闲事。
娘親懶得多言,隻要爹爹敢出言不遜,抬手就是一巴掌。
「真當老娘願意理你啊!要不是……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貨色!」
但其實在那之前,在爹爹護著曾鈺瑩的五年裡,娘親也護著爹爹。
什麼郎才女貌,都是瞎說的。
曾鈺瑩一個大小姐,心裡從未有過爹爹,哪怕爹爹為她破了相、廢了腿,甚至身受重傷,得到的也隻是府醫幾貼藥。
可爹爹喜歡曾鈺瑩,豁出命也要守護他的小姐。
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娘親說,她對爹爹的感情很復雜。
後來爹爹終於清醒,他開始幫娘親做事,掃地洗衣做飯……
兩人幾乎不怎麼說話,卻有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的默契。
娘親完成任務決定離開的那天,爹爹受了重傷。
那時他已振作起來,在衙門尋了份差事,跟著上山剿匪。
據參與過那次行動的說,爹爹就跟不要命似的,幾乎S紅了眼。
娘親以為他又是因為曾鈺瑩起了輕生的念頭,氣得破口大罵。
誰想爹爹躺在床上握住娘親的手說:
「不是……的,玲琅,我想……娶你……知府大人說了,剿匪……論功行賞……」
我問娘親:「所以你很感動,於是決定留下了嗎?」
娘親仰頭喝光杯裡的酒:
「感動個屁!本來老娘都要走了!他一S,任務失敗,我還是走不了!」
所以娘親拒絕了爹爹的求親,然後又救了爹爹一次。
我不懂:「那後來娘親為什麼還是嫁給了爹爹?」
娘親說:「因為他向我證明自己真的忘了曾鈺瑩。」
他們確實恩愛了十數年,直到曾鈺瑩回來。
就像話本子裡的人物永遠逃不開宿命,爹爹還是回到了曾鈺瑩身邊。
娘親留下,或許也會走上既定宿命。
「之玉。」娘親輕聲喚著我,拉回我的思緒。
「發現這個故事裡的問題所在了嗎?」
她喝多了,東倒西歪地坐不穩,我扶住她,望向身側那串再次變化的字,沒有回答。
——「五十」,是系統所說的積分嗎?
我和娘親在客棧住了一宿,第二日回府,爹爹和哥哥都不在。
管家說他們也一夜未歸。
對此,娘親的表情毫無變化,隻牽著我的手進了屋。
後來爹爹是被人抬回來的。
人已換了幹爽的衣服,一條白色繃帶覆住眉眼。
「嫂子你先別急,我大哥這傷不嚴重。就是……就是被人從臉上劃得那一道,可能要留疤了。」
「是嗎。」
娘親沒看爹爹,視線落在眾人身後的曾鈺瑩身上。
隔著數人,我都能嗅到其中因果的味道。
哥哥緊張起來:「你看曾姨做什麼!」
「曾姨得知爹爹受傷,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一晚!你呢!你有什麼資格苛責曾姨?」
娘親卻根本沒理他,謝過眾人,讓小廝將爹爹抬回臥房,這事就算過了。
沒問緣由,沒有眼淚,甚至沒有一個眼神。
哥哥又開始質疑娘親:
「你真的愛爹爹嗎?曾姨得知爹爹受傷,幾乎哭暈了去。娘,你怎會如此冷漠?」
「你爹是為我受的傷嗎?」
娘親紅唇輕啟,不太耐煩地瞥了他一眼:
「從前你爹為護曾鈺瑩,受過的傷不計其數,那時不見她掉一滴淚,現在心疼了?那時可連點好藥都沒有呢。」
是啊,爹爹隻是曾府護衛,受傷了哪有什麼名醫好藥呢。
大小姐愛上侍衛的故事隻存在於話本裡,爹爹的傷都是娘親治好的。
而娘親不會醫術,是她用積分換的。
9
娘親收回了給爹爹降下的奇跡。
昔日為曾鈺瑩受的傷,都會一點點還回來。
大概是傷口疼,爹爹半夜醒了,捂著臉大叫娘親的名字。
「玲琅!玲琅!我好痛,我的臉好痛!快幫幫我!」
娘親被吵得煩不勝煩,一腳踹開門罵他廢物。
「一點小傷要S要活,這麼受不了怎麼不去S。」
爹爹面上劃過錯愕:
「玲琅,你在說什麼?乖,別鬧了,快幫幫我。」
「我知道你有辦法,那些藥呢?那些效果很好的藥呢!」
娘親斜靠著門,神情淡漠:「我為什麼要幫你?」
「自然是因為你愛我!」
月色如水,落在娘親古井無波的臉上。
她嘲諷地笑了笑:「是嗎?」
爹爹不肯相信娘親不愛他了,認為這是娘親欲擒故縱。
求不到藥,他便不求了,用黃金打了面具覆在臉上,一時間竟在上京風頭無兩。
人人都道爹爹露出半張臉反倒更顯冷峻孤傲。
爹爹開始光明正大和曾鈺瑩在一起,甚至想帶她回府。
娘親自然是不肯的:
「她想進可以,挑個吉時,一頂小轎從側門入。」
言外之意,妾室不能從正門進。
爹爹一聽這話,周身寒氣四起:
「你莫辱了阿鈺名聲!」
「薛氏,念在多年夫妻情分,我不追究你善妒,速速讓開!」
哥哥護在曾鈺瑩身前同樣面色不善:
「娘親如今連何為待客之道都不懂了嗎?」
「有如此善妒刻薄的娘親,實是家門不幸!」
周邊的百姓聽見動靜,紛紛圍上來,指指點點,看笑話。
可娘親仍舊端坐在門口:
「夏元青,從前你落魄,我們以天地為媒成了親。後來你成了夏大人,眾人又覺得是我高攀。」「可他們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買下這宅邸的銀子是我薛玲琅出的。若非我心善,這合該是薛府。你算什麼,上門女婿?」
「別瞪著眼不服氣,要我拿出房契給你們瞧瞧嗎?」
爹爹不說話了,哥哥也不說話了。
兩人面色鐵青地帶著曾鈺瑩離開。
又過了幾日,哥哥回府。
那日是娘親生辰,往年這時候我們一家四口會選處地方遊玩。
我以為哥哥是回心轉意,他卻趁娘親不在,偷溜進房中,毀了所有曾送給娘親的禮物。
被發現了還理直氣壯:「我的愛隻給值得的人!」
「娘,你實在令人失望。既沒有曾姨知書達理,也不如她善解人意。」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的娘親會是你!」
他一腳又一腳,直到地上的簪子、珠串、畫像變得面目全非。
娘親倚著門靜靜看著,垂在身側的手握了握拳,又輕輕放開。
「是啊,我也想知道,為什麼你會是我的孩子。」
沒看到娘親傷心後悔,哥哥又憤憤不平地走了。
望著一地的狼藉,娘親嘆了口氣:「來人,燒了吧。」
下人點頭應下,院裡升起火光。
橘色的光芒中,我看到娘親身側的積分上漲了。
八十,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10
爹爹又受傷了。
聽說是被人暗算的。
曾鈺瑩想吃桐華樓的蜜餞,爹爹出門採買,被人在巷子裡套了麻袋,打斷了一條腿。
那些人完全是衝著廢了爹爹來的。
棍子隻往腿上招呼,聽說爹爹的慘叫聲傳了好幾條巷子。
他尋遍上京的大夫,偏方也用了,始終治不好。
爹爹想報仇,仔細篩選仇家,又發現這段時間得罪了太多人。
地痞流氓隻是看了曾鈺瑩一眼,便被痛打一頓。
酒樓小二不小心撞到曾鈺瑩,險些被扭斷手。
就連日日相處的同僚,勸爹爹不要被曾鈺瑩迷惑,好好同娘親過日子,也被指著鼻子罵多管闲事。
面上的疤尚且能用面具遮掩,跛了腿,就不適合在衙門繼續當差了。
爹爹的仕途,到頭了。
於是爹爹心慌意亂來求娘親:
「玲琅,我知道你有辦法!昔年就是你治好了我的腿傷!」
「玲琅,你忍心看我仕途盡毀,自此成為一個廢人嗎?」
娘親聽著他的話,笑得眉眼彎彎:
「我能有什麼辦法?你不是說我什麼都不會,遠不如曾鈺瑩嗎?」
爹爹拖著殘腿站起來:
「玲琅!什麼時候了你還要和阿鈺爭!」
娘親眨著眼:
「沒爭啊,這不是她想要你,我就拱手相讓了嗎?那這治病的活,自然也要曾鈺瑩來啊。」
爹爹氣得說不出話,眼角餘光看到我,一把扯過我的胳膊:
「之玉,快,勸勸你娘親!她莫不是中了邪,怎麼變得如此不可理喻!」
我被扯得手臂生疼,更是聽得心裡發涼:
「中邪的分明是爹爹和哥哥!你們傷害娘親,還想從娘親這裡討好處,做夢!」
「你!」爹爹抬手想打我,被娘親一腳踹在跛腿上。
「冤有頭債有主,少來老娘面前發癲。敢動我的孩子一下,剁了你!」
除了腿,這些日子爹爹還受過其他傷。
大大小小,有痊愈的,有尚未愈合的。
從前挺拔修長的爹爹,如今瞧著竟有些蒼老了,被娘親踹了一腳,好半天沒能起來。
爹爹走後沒幾日,又輪到哥哥。
國子監的夫子送他回來時,望著娘親欲言又止。
還是哥哥先吵鬧起來:
「你對我做了什麼!為什麼我忽然看不懂史書經傳,做不出策論了!」
娘親慢吞吞地品著茶:
「夏常念,你在說什麼,自己腦子笨,還怪上別人了?」
「胡說,分明就是你!」
哥哥瞧著,暴躁地抓著腦袋,想說點什麼罵娘親,翻來覆去卻都是些婦人背後嚼人舌根的話。
夫子惋惜地搖了搖頭:
「令郎這模樣像是中了邪,如今不好繼續留在國子監。夏夫人有空,不若去明安寺瞧瞧。」
「好。」
娘親應得利索,等夫子走了,根本懶得搭理哥哥。
哥哥卻堅信一定是娘親做了什麼:
「不許走!你是不是對我下蠱了!就因為我更喜歡曾姨?」
「你瘋了嗎,竟然想毀了我!幼時夫子還誇我,定會高中狀元!」
我在一旁聽著,不由想起從前。
那時哥哥還沒進國子監,爹爹找了夫子在家教他。
哥哥念書很吃力,別人學一遍就會的,他要學很多遍。
偏哥哥性子爭強好勝,哪怕是不睡覺,哭著也要完成課業。
吃不好,睡不好,哥哥大病一場。
娘親心疼,衣不解帶照看,熬了好幾宿。
後來不知怎麼的,哥哥身子漸漸好起來,人也聰慧了,還破格進了國子監。
11
娘親對我說:「欠別人的都是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