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有些人,譬如她的媳婦朱氏,徐夫人就一直沒法對她生出好感。這也是從第一眼的眼神開始的。
當年丈夫要為兒子聘朱氏,徐夫人顧慮她的出身,當時有些不願。奈何丈夫堅持,朱氏父親對丈夫又有救命之恩,徐夫人最後勉強接受了。
第一眼見到朱氏,她雖然裝扮得體,一舉一動也是受過教導的大家風範,但是徐夫人卻並不滿意這個兒媳婦。
朱氏看她時,眼睛裡流露出的,是底氣不足和急於想要討她歡心的那種眼神。
再得體的裝扮,再符合規矩的舉止,配上這樣的眼神,未免也落了檔次。
所以這個看不上,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唯一能讓徐夫人對朱氏高看一眼的,就是她肚子還算爭氣,給魏家生了個極其出色的孫子。母憑子貴。這大概就是徐夫人對朱氏能一直容忍,睜隻眼閉隻眼隨她去的原因了。
當初徐夫人做主,讓孫子魏劭娶了喬女,自然是有考慮的。
知情的外人,包括她的孫子魏劭本人,都以為她是為了兖州這個地方。
事實上,她有自己另外的考慮。隻是旁人不知而已。
……
徐夫人又看了一眼小喬,見她已經再次垂下了眼睛,站在孫子魏劭的身後,二人宛若一對璧人。
她開口說了自小喬進來後的第一句話:“仲麟,孫媳婦我見過了,很是喜歡。行了一天的路,我也倦乏了,想歇息。你帶她回去吧。”
魏劭從榻上起身,恭敬地道:“孫兒告退了。祖母早些安歇。明早孫兒再來看望。”
徐夫人含笑點頭。
魏劭下榻往外走去。小喬朝徐夫人躬身道別,轉過身要隨魏劭離開時,外面走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外祖母回來,我卻沒能出城相迎,來的也遲,實在是不該!外祖母萬勿怪我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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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這個小喬仿佛在哪裡聽到過的聲音,一個男子現身在門口,接著,大步跨進了門檻。
小喬抬眼望去,微微一怔。
竟然這麼巧,會是白天那個在裱紅鋪裡遇到過的魏姓男子!隻是這會兒,這男人倒仿佛沒看到自己似的,雙目落到前頭的魏劭身上,仿佛一亮,隨即面露笑意,快步朝魏劭走來。
魏劭臉上也露出笑容,向那個男子大步迎去,兩人看起來關系很熟。
小喬停在了原地,看著這兩個男人在那裡相互問候,笑聲不斷,儼然好兄弟的樣子。
“世元,總算見你回來了!祖母還道你要生根兒在代郡,就不回了!”榻上的徐夫人看到這男子來了,似乎也很高興,笑道。
這男子名叫魏儼,聽徐夫人開口,便與魏劭松開,走到榻前笑道:“外祖母六十大壽,世元兩腿便是打斷了,爬也要爬回來的。”
徐夫人便笑了。魏儼跪到了剛才小喬跪過的那個墩子上,向徐夫人行過禮,起身後,視線才恍若剛剛看到小喬似地投去一瞥,隨即轉向魏劭笑道:“二弟,我在代郡的時候,聽說了你大婚的消息。莫非這位就是……”
他停了停,看著小喬。
魏劭回到小喬邊上,笑道:“正是。”說完對小喬說道:“他是表兄,之前一直在代郡領兵,略長我幾歲,我一向視若親兄。你叫大伯就是。”
小喬看了魏儼一眼,見他立於跟前,面上帶笑,兩道目光投到自己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異狀。想起白天在外頭偶遇時的情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依然有些不適。面上卻也沒絲毫表露。隻是微笑著照魏劭的話,向他見禮,叫了聲“大伯”。
魏儼略還一禮,依舊和魏劭說話,兩人又敘了幾句,隨後齊向徐夫人告辭。出來走了段路,那對好兄弟在前頭並肩同行,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笑聲陣陣,小喬在後不遠不近地跟著,一直走到通往西屋的岔道口,停了下來,魏儼道:“二弟,你我許久不見,今日總算碰頭,豈能無酒?且來共飲一杯,如何?”
魏劭略一遲疑,隨即笑道:“正合我意。”
魏儼哈哈大笑:“你怕是不舍放下這如花似玉的新娶弟妹吧?難得今日高興,我也不管你這許多了。且去飲個痛快先!”說完又看向小喬:“弟妹,我與仲麟許久未見,且將仲麟拽去喝幾杯了。你放心,絕不至於不歸宿。晚些便將他送回歸還於你。”
小喬心裡微微尷尬,瞥了魏劭一眼,他站那裡,眼睛也沒看自己,表情似乎也有點僵。
“大伯玩笑了。你們盡管去便是。”小喬應了一聲。
“弟妹不怪就好。仲麟,且走了!”
魏劭笑了笑,隨魏儼往前庭方向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瞥了一眼小喬。
小喬已經轉身往西屋去了。
……
很遲了,魏劭還沒有回來。
他沒回,小喬自然也不能自己一個人先睡。隻能坐等。
她在燈下支頤,想著白天遇到的人和事。
魏儼實在令她印象深刻。別的不說,僅從姓氏而言,也讓人費解。
既然和魏劭是表兄弟,這麼巧為什麼也是姓魏?
……
小喬後來才知道的,魏儼的身世,其實頗是曲折幽密。
魏劭曾有一個小姑姑,名叫青雲,是徐夫人的親女兒,三十年前,因為一次意外,在邊城的時候被匈奴一個地位相當高的男子給擄走。直到三年後,魏劭的父親才將妹妹奪回。但回來後,才知道她已有了五六個月的身孕。家人便讓小姑姑將胎兒打掉。姑姑不肯,以死相逼,徐夫人無可奈何,最後隻好由了她。不想生產時,不幸死於血崩。
徐夫人十分疼愛這個小女兒,痛失愛女,對她留下的骨血,也就另眼相看了。
時人可以接納一個曾被胡人擄走的漢人女子,卻斷不會對一個有著胡人血統的孩子一視同仁。徐夫人自然不願意將孩子送去匈奴,考慮再三,讓這個孩子跟了母姓,自己一手將他養大,對外隻說他的父親曾入贅魏家,已經死去。
這段往事,知道的人很少。徐夫人也從沒對魏儼提過半句。
第24章 已經替換
魏儼並不與魏家人同住,很早以前就獨自搬了出來,城中有一處居所。
這兩年魏劭不大在幽州,幽州駐防委給了魏儼。他屯兵於代郡,這住所大部分時間也空置著。如今人回來,自然僕婢齊備。邀魏劭到了自己住所,進大門,過垂花門,到跨院的一處花廳,吩咐燃起通明燭火,下人很快治了一桌上好餚馔,又捧上酒水,魏儼親自為魏劭滿上道:“奪了石邑,並州如開門戶,西進吞晉陽也指日可待。可喜可賀!我敬仲麟一杯!”
“幽州為魏家之本,多年固若金湯,長兄之功,更在劭之上,我同敬長兄!”
兩人落座,各自喝了一樽,魏儼見魏劭旋著手中酒樽聞酒,笑道:“如何?知道我為何將你請來家中了吧?自古有趙酒烈,燕酒綿,秦酒澀之說。我前些時候得了個酒奴,祖上曾是趙宮酒匠,釀酒醇烈罕見。有這樣的好東西,我怎能獨享,自然要請二弟同飲。”再滿上,又笑道:“有美酒,又怎可少美人?”說罷撫掌,珠簾後絲竹吹彈,悠揚參差,一列彩衣秀女魚貫而出,隨絲竹蹁跹起舞,全是魏儼家養的藝妓,身姿曼妙,飄搖若仙。
魏儼示意其中一個容貌最美的女子來為魏劭陪飲,魏劭拂了拂手,讓不必靠近了。魏儼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取笑道:“仲麟還是和從前一樣啊,清心寡欲,戒色猶如戒惡!從前便如此了,如今家中有了嬌妻,這等庸脂俗粉,更是不能入仲麟的眼了。”
魏劭笑了笑,也不辯說,隻自己提起酒壺,往面前酒樽裡倒酒。
“也罷,來我處,你便是客。客既不喜,便撤了,省得在跟前吵我們兄弟說話!”
魏儼揮了揮手,在旁侍桌的管事立刻示意樂師停下,舞女們像來時那樣很快退了出去。兩人喝了幾杯,魏儼問起石邑城防之事,提醒防備陳翔反撲。
魏劭道:“如今有公孫先生暫時替我守著,問題應該不大。唯一頭痛,便是陳滂不降我。陳滂在石邑牧民多年,頗得人心,他若不降,恐怕石邑民眾也心向並州。”
魏儼道:“陳滂能降最好,若實在不降,殺以儆民才是對策,這樣留著,時日久了反成禍患。敬酒不吃,就上罰酒!恩威共濟才是用兵之道。”
魏劭道:“我亦如此做想。隻是公孫先生勸我再耐心些。暫且先放著吧。過些時日,我不定再去看看。”
魏儼道:“你知你少年時為何有小霸王的名號嗎?性烈,極有主張,又我行我素。若早幾年,十個陳滂恐怕也掉腦袋了。我要是猜的沒錯,也是你自己還不想殺陳滂,這才留他性命。若你有了殺心,公孫羊再勸恐怕也是無用。我見你的脾性,如今比從前倒是緩了不少。”
魏劭微笑:“莫提從前事了。我們兄弟許久沒見,喝酒才是正經。”說著為魏儼倒了一杯。
魏儼微笑端起酒樽,湊到鼻端聞了一下酒香,眼前忽然浮現出白天在裱紅鋪中初遇那小婦人時的情景。
雖然不過是驚鴻一瞥,當時卻確實是被驚豔到了。容顏之美,生平再無另見。體態雖不及shu婦綽約,但以他的過往閱人,一眼就知另有好處,糅合了少女清純與小婦人情態的美姿,當時便實實在在地擊中他目底。見這個不知道哪家的小婦人似乎厭惡自己這麼看她,轉身以背相對,卻不知鴉青垂髻與衣領依然藏不住一段玉頸,半隱半露於人眼前,膩若羊脂白玉,惹出遐想更多。當時怦然意動,別說一副朱絲金攔的裱樣,就是要他為她摘星博得佳人一笑,他也要想方設法辦到。
他早年曾聽從徐夫人的安排,娶過一位妻子,沒兩年妻子病去,此後他便未再續弦,直到如今。但他與魏劭不同,從不禁欲,身旁不乏女人。女人雖不缺,卻從未入心,至於過了一夜隔天便記不住樣貌的也不是沒有。
但像今天這樣,遇到這個看起來應該是才成婚不久的小婦人,以致於令他竟如此心猿意馬,這種感覺實在前所未有。
以他身份地位,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便是洛陽公卿大夫之家的有夫之婦,若真看中了,也不是不能弄到手的。卻沒想到,尾隨她的馬車,最後見她入的,是魏家的那扇門。
“表兄,我接祖母回來,路上祖母數次說起你。說你如今隻身一人,身邊也沒個能照料起居的人。又不肯搬回家中住。祖母有些放不下。你不願回來,應該是出於我母親的緣故吧?”
朱夫人不喜魏儼,從前還同住時,雖不至於刁難,但似乎處處戒備。魏儼覺察了出來,十七八歲便自己搬出獨住,直到現在。
魏儼微微出神時,聽到魏劭忽然這樣說道。回過神,笑道:“關舅母什麼事?是我自己放浪慣了,不想在外祖母眼皮子底下受拘束而已。”他忽然想了起來,又道:“這回外祖母要是又要給我提什麼親事,你知道了告訴我,我也好早些回代郡。”
魏劭笑道:“外祖母也是關切。”
魏儼哂笑:“若安排如弟這樣的一樁婚事給我。我便也認了。”
魏劭本在倒酒,聞言,持壺的手停在了半空,抬眼望了下魏儼。
魏儼自知失言,掩飾笑道:“弟妹貌美,世所少見,仲麟你福氣不小。既得美,又得兖州。祖母的這樁婚事安排,再好不過了。”
魏劭一笑,倒滿一杯,端了起來,朝魏儼虛敬,慢慢飲了下去。
……
魏劭回來,已經亥時末了。進來時,腳步略浮,跨那扇被他劈壞了剛修好沒幾天的門框門檻時,仿佛湧上一陣酒意,停了一停,抬手在門上扶了一下。
小喬這兩年早已養成了早睡的習慣。實在是除了早睡,也沒別的事可幹。平常這時候,除非有心思睡不著,否則早已睡著。剛才等不住,自己先上了床,靠在那裡,屋裡沉靜,漸漸睡意朦朧時,被魏劭回來弄出的動靜給驚醒,急忙披衣下床相迎。這會兒見他停在了門口,一身的酒氣撲鼻,知道醉了,便叫僕婦扶他進來。
門外兩三個僕婦急忙過來,左右想攙住魏劭。
魏劭抬起眼睛,盯了站在跟前、卻未過於靠近的小喬一眼。見她也正望著自己,一臉關切的表情。大約是今晚喝的酒確實比平常的烈,胸口一悶,忍不住又泛出一陣酒意,一把甩開靠近想扶自己胳膊的僕婦,自己抬腳跨進了門檻,往裡走了進來。
小喬剛和魏劭同居沒兩天,就觀察到他似乎頗注重整潔,平常雖服玄色為多,但有股一絲不苟的勁勁兒。西屋裡的僕婦伺候他久了,更知道男君有每日沐浴換衣的習慣。那個王媪不在西屋了,另上來的一個林姓僕婦方才見他回,就命人抬水進來,很快準備妥當。
林媪也知男君入浴不喜有人在旁,備好沐湯,便領人出去等在外面,稍後再回來收拾。
“浴湯備好,夫君可是要去沐浴?”
小喬問了他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