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如今這番場面,他們隻會覺得許綏的目的達到了。
有「眼色」的誇贊恭賀周呈抱得美人歸。
許綏還得強笑回應,以至於周呈就這麼明晃晃地說出了那句:
「自然是,美人的籍書啊!」
話音落地,周圍安靜一瞬,隨即相互看了看,氣氛頗為怪異。
許綏送出的美人何其多,許家郎慷慨風流的名聲更是遠近聞名。
但若送出去的美人卻還把籍書扣在手裡,那便說不通了。
畢竟誰會樂意自己的身邊人,實則是他人的眼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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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是諸事繁忙,許兄忘了吧?」
有人給了由頭。
有人打破了內裡的尷尬,打著哈哈解圍:
「瞧瞧,許兄這才一時疏忽,周兄就趕著來給美人撐腰了,不就是籍書嗎?去尋來給周兄便是。」
眾人隻等著許綏順著臺階下,可等來的卻是許綏盯著我道:
「並非我不肯割愛,實在是這阿婉是自幼跟在我身邊的人,與旁人不同。」
「原本想著讓她去伺候周兄些時日,歸來後在府中謀個好去處,是以許某怕是不好答應周兄所求了。」
周呈幾乎下一秒便接腔:
「既然是好去處,留在許府還是小生身邊,何不如讓阿婉姑娘自己決斷?」
許綏:「……」
他衣袖之下的拳頭握緊,眾目睽睽之下,隻能硬著頭皮,半是威脅地把矛頭對準我:
「阿婉,你以為呢?」
時隔許久,我方才與他四目相對。
老老實實地做了那麼多年的奴婢,我似乎已經習慣了低著頭不與他人對望,即便是對望,也帶著些膽怯。
許綏知道,卻忽視了我早已沒了曾經唯唯諾諾的模樣。
他反而勾起嘴角,眼中帶著些自得:
「本少爺說過,你與他人不一樣,這次回來,定然不會虧待你。」
許家少爺,送出去多少美人,從未有過收回來的先例。
若有女子有如此「殊榮」,不知能被多少人豔羨。
而周呈一介書生,哪怕今日高中,地位也不及許綏。
自古正經人家,我這等婢子,從來都隻能做妾。
既然都是做妾,許綏似乎是更好的選擇。
我松開周呈的手,在許綏得意的目光中上前。
雙手抬起,一字一句道:
「阿婉多謝少爺抬舉,但少爺既然將阿婉送予周公子,阿婉便是周公子的人,是以特意前來請取籍書。」
「還望公子成全。」
20
「你居然寧願給他一個書生做妾,也不願回來?!」
許綏氣急,轉瞬便把真心話脫口而出。
反應過來時一眾人已經陷入詭異的沉默。
要知道,許綏雖然風流,但在眾人面前,可都是重賢愛才之人啊!
也虧得有人打破了寂靜。
前來報信的小廝手裡拿著誊抄來的皇榜,嘴裡還高喊著:
「中了!中了!」
這一言一出,所有人都圍了上去:
「誰中了?!」
「中了多少名,快讓我看看!」
他們可還沒忘記自己來這兒是等放榜的。
「褚飛塵第三十二名,蕭元青第二十七名……周呈——探花!」
場面徹底亂了起來,恭賀的、得意、失意的……
周呈很快被人圍了起來。
誰還注意到許綏和我?
「莫婉,這就是你選他的好處?」
許綏咬牙切齒:
「探花又如何?想要往上升還不得要經過多年磋磨?」
「更何況他如今風光得意,有的是人給他塞美人,你以為他還會要你一個殘花敗柳之身?!」
他說到最後一句想到什麼,眼中閃過一絲懊悔,卻沒有找補的意思。
我氣笑了,冷冷地看著他:
「我如何淪落到今日的地步,少爺不是比我更清楚嗎?」
「我並非那個意思。」
許綏語氣不好:
「之前所做之事的確算我虧欠於你,我向你認錯便是,隻要你回來,我便抬你為妾,到時候再也不讓你受委屈如何?」
「為妾?許綏,你既然發現喜歡我,怎麼不給我那正室的位置?」
我嘲諷。
「莫婉!」
從來沒有哪個女人敢這麼輕蔑地對他說話,許綏警告道:
「本少爺的確喜歡你,但你也不能如此恃寵而驕,我的正妻怎麼能是你這種……不潔的女子……」
「你選周呈,怎麼能如此下賤?」
可我為何不潔?
難道不是他親手將我送出去的嗎?
我眼中的譏諷更甚:
「少爺當是貴人多忘事,在你眼中,我難道不就是個想要攀龍附鳳的奴婢嗎?既然如此,許家一個靠著族上關系的廢物少爺,如何能與新科探花相比?」
「我莫婉拜高踩低,貪圖富貴,自然要選探花郎。至於下賤?」
「許綏,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下賤?」
我一步一步上前:
「難道不是你親手將我送出去的嗎?我求你了,我說我尚且有孕,可你不信啊!」
「那夜大雨,我跪在地上給你磕頭的時候你在哪兒?我求你別把我送出去時你在哪兒?我告訴你我腹痛不止時你在哪兒?!」
「不過好在孩子沒了。」
我勾起嘴角,在許綏復雜的目光之中笑得卻是暢快不已:
「沒了好啊,哈哈哈哈哈,要是生出這樣的孽種!那才是我的孽!」
「你!」
「許兄!」
周呈不知何時走上前,這位新科探花眼中並無得意和傲氣,隻是在許綏的怒目而視之下,依舊能伸出手,不忘初心地道:
「別忘了籍書。」
「……」
21
直到走出許府那一刻,我依舊不敢相信,我居然真的把那困住我多年的籍書握在手裡了。
眾目睽睽之下,對方又是剛剛高中的探花,許綏騎虎難下,不得不交。
將籍書放在我手中時,他咬牙切齒:
「莫婉,你別後悔!」
我一定不會後悔。
因為我終其一生都在為了這張紙受盡屈辱。
可他以為我在意的是周呈:
「你想要做正妻,你以為周呈能瞧得上你?隻要他想仕途順利,便不可能抬你這樣的女人進門!」
「你最好的歸宿,隻能是我!」
他說完臉色有些難看:「你笑什麼?」
我笑他迂腐又愚昧。
周呈同樣如此。
是以走出許府時他便道:
「阿婉姑娘,償還救命之恩並非就一定要以身相報,若都如此,那我身邊豈不人滿為患?」
「我知你心不在此,許綏說的話,你也不必介懷。」
是了,周呈的確對我有恩。
我可以努力掙銀子,拿錢財還他,拿人情還他,為什麼就因為他對我有救命之恩,便非要嫁給他?
許綏不明白,抑或在他心裡,我唯一的用處也就隻有嫁給人做妾這一條。
可我不是物件,我亦有自己的路可以走。
甚至可以走很遠。
22
之後的日子,沒了籍書的限制,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經營自己的小攤子。
周呈一舉高中,又有父母世交撐腰,仕途還算順利。
這期間許綏倒不是沒想過給我施壓,抑或對周呈使絆子,但金陵之大,從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許家是家大勢大,卻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幾番周旋,倒是讓我和周呈都站穩了腳跟。
最開始,我隻是個賣豆腐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爾聽著些朝中的風雲變化,隻當是樂事一件。
後來,我終於攢夠了一些銀兩,租下來一家小鋪子改成了酒館。
那日,周呈換下了官服,一身青衫來給我熱場。
我給他溫了壺酒,炒了幾個拿手菜,跟著免了他的飯錢。
他祝賀我心想事成,我恭維他官途順遂。
倒也算相談甚歡。
他說:
「阿婉姑娘,小生此生熟讀聖賢之書,隻盼能入朝堂,為天下百姓謀利,不求青史留名, 若能天下大同,雖S也無憾了。」
這話說得天真。
也太過剛直。
不混不濁, 在這官場浮沉之中難免吃虧。
連有人拉攏想要給他牽線搭橋, 他都以民生不定、他便不娶給拒了。
所以過往多年, 他沒少被磋磨。
卻又是個打不S的小強, 每次消沉, 都來我這兒胡吃海塞。
他喝得酩酊大醉。
醒後再是一襲青衫, 昂揚而去。
小二不服氣:
「你又不給銀子!」
他頭也不回, 大手一揮:
「老板娘與我舊識,自然不用。」
小二求助地看向我,我擺了擺手,收拾收拾熱菜去了。
再次聽到許綏的消息。
大概是在四年後。
說是牽扯到一樁大案, 又由這一樁大案仔細一查。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許家謀私貪墨,手上染血的髒事就這麼公之於眾。
罪名累累,就算是滿門抄斬都不為過。
事實上也大差不差。
許綏被斬的那日,我特意關了酒館, 早早去站了前排。
他可真狼狽,全然沒有當初意氣風發、風流瀟灑的許家郎的模樣。
滿是頹然, 眼中一片S灰, 身上更是血痕無數。
可見在牢中吃過很多苦, 挨過很多刑。
這很好,我看了覺得暢快。
隨著高臺上的人一句斬, 他眼珠方才動了一動。
恰好瞧見了他對面的我。
他張了張口,急切地想要說什麼, 卻是一片血色。
身首分離。
血飛濺在我裙擺之上。
我笑得開心極了。
周呈顯然就沒有我暢快,因為他被調去了雲州任職。
作為這次破案的大功臣,這是貶, 也是在升。
這一案牽連甚廣,天子為了平衡各方,將他提了出來當替罪羊,貶去雲州。
但那隻是暫時的。
待去熬了幾年資歷,再回來,他隻會爬上更高的位置,真正地為天子效力, 亦有機會為百姓謀利。
他得償所願。
走時順走了我好幾壇子酒。
一去就是數年。
偶爾有書信往來, 也不過寥寥幾封。
所說之事可謂無足輕重, 皆是寒暄。
我倒並不在意。
我幹勁十足地將那個小酒館真的擴成了金陵之中小有名氣的酒樓。
往往忙得忘乎所以。
以至於某一日聽聞底下小二談論, 今日雲州調上來了一個大官。
是個好官, 走時送行的雲州百姓絡繹不絕。
可見並非酒囊飯袋。
這才被天子親自提調。
我愣了片刻。
身邊人喚了好幾聲,我才反應過來, 轉過身方才道:
「我去溫壺酒, 有故人要來。」
彼時恰逢金陵下了大雪, 有人推門而入,一身青衫,肩上積雪掉落。
多年過去, 他依舊一身書生氣,看見我便笑著道:
「阿婉姑娘,小生有些餓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