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很快回神道:“等我去換個衣服。”
賀蘭瓷點頭道:“嗯。”
陸無憂從堤岸邊回來,靴上都是泥沙,深色的衣物下擺也沾了點泥汙,帶一身僕僕風塵氣,不過近來他也總是這樣,真正辛苦的時候就不帶她去了。
等陸無憂換好衣服,淨了手再坐下,賀蘭瓷依然顯得很悠闲,託著一邊的腮,等他品嘗。
陸無憂把肉咽下去,才道:“你也偷師偷得太快了吧。”
賀蘭瓷便彎了一點眼睛:“因為我還……”她想了想,道,“挺聰明的。”
陸無憂道:“……?你怎麼還突然得意起來了。”
賀蘭瓷垂手,理了理裙擺道:“就是忽然覺得,我能做的還挺多的,以前也沒想過。”
好像真的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陸無憂擦了擦手道:“那是因為你以前沒機會罷了,並非你不能。這個世道談不上公義,有很多事出生便已定好了,蕭南洵若不是出身皇家,我壓根不會把他放在眼裡。家貧隻能讀書,勳戚卻可以封蔭,沒有道理可言,可總算還留下了科舉這條路,這也是我喜歡它的地方,隻要足夠努力,且又有能力,便能夠改變命運,但是……”他將長指放下,“女子則不然,當初在江流書院,有不少學識還不如你的,都陸續中了舉,也有做官的。縱使權勢如浔陽長公主,可以左右儲君,但朝堂之事仍不便直接插手,還需要假以他人,就更別提其他女子了。”
賀蘭瓷也一時怔然。
陸無憂說的她早就知道,這也是她當初曾經覺得不甘的地方,好像再努力,她的人生也隻能是嫁人,相夫教子,一眼能望到頭。
區別不過是,嫁給一個尊重敬愛她的,抑或是嫁給一個把她當成玩物的。
她掙扎不出第三條路來。
陸無憂又道:“不過我能力範圍內,隻要你能勝任,做什麼都可以。”
他說得很輕描淡寫,甚至說完,還又拿了一串烤肉,讓賀蘭瓷懷疑他剛才擦手指的意義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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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香四溢,滋滋作響。
她自己也拿起一串,咬了兩口,喃喃道:“你對我也太好了吧……”
陸無憂悠然又吃下一塊,道:“我娶都娶了……”
他這話說的。
賀蘭瓷放下肉串道:“你要是娶了別人呢?也會這麼……”
以往賀蘭瓷也很少去想這件事,覺得既來之則安之,都已經既成事實了,去想那些假設和如果沒有任何意義,她嫁給了陸無憂,就不可能是別人。
現在她和陸無憂也相處的日漸親密,沒有比這更好的婚事了。
可到底來路不正,不能細思。
如果蕭南洵下藥給了別人,如果那晚和陸無憂狹路相逢的是其他女子,他是不是也會娶了對方,這麼費心費力地護她周全。
短暫思忖之後,有幾分啞然,她開始後知後覺感受到了那種自尋煩惱。
陸無憂放下鐵籤子,突然轉頭看她道:“所以你也終於開始考慮起這件事了嗎?”
賀蘭瓷有一分懵:“……?”
陸無憂話頭一轉,眼尾還挑起了幾分微妙的笑意:“你當初怎麼回答的來著,‘可就是你啊,不是別人’。”
賀蘭瓷一滯:“你可以不用記性這麼好!你當我沒問!”
陸無憂道:“那可不行,我還以為你真的刀槍不入,油鹽不進呢。”
賀蘭瓷不由道:“這說的不是你自己?”
陸無憂眸光幽邃地看她道:“不然你以為我當初在糾結什麼,賀蘭瓷,你沒有心。”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指責。
賀蘭瓷道:“沒有心我已經身故了。”
陸無憂又開始拿帕子一根根擦手指,垂著眸子道:“裝傻。”
賀蘭瓷忍不住道:“你這樣吃一串,擦一次手指也不嫌累嗎……”
“你這話題岔得有點太明顯了。”陸無憂就那麼慢條斯理地擦,“真覺得我好,還是考慮一下床以外的其他……”
話未說完,門口周寧安地腦袋探出來,語氣委屈道:“表哥,我不胡說八道了,你再分我兩串嘛,我還沒吃飽……”他此刻看起來格外乖巧。
沒一會,就變成了三個人坐在炭盆旁邊,邊烤邊吃。
畫面居然還有種詭異的溫馨和諧。
周寧安吃人嘴軟,又一通瞎誇,末了來了一句:“對了聽說晃州這邊還有那個什麼‘古董羹’,北狄那傳來的,把羊肉切成薄薄一片,放在煮了鮮美野味的鍋裡涮,邊吃邊涮,還有蘸料……”他說著說著,口水又快流下來了。
陸無憂隨口便道:“你是來幫忙的,還是來蹭飯的……”
賀蘭瓷倒是思忖著道:“還有這個?下回我去問問。”
周寧安無視了陸無憂道:“表嫂真好!人美心善!表裡合一!”
弦外之意,格外明顯。
陸無憂冷睨著他道:“注意言辭。”
賀蘭瓷雖然知道陸無憂是和家人關系好才會這樣,但還是努力試圖緩和一下:“不過這個‘古董羹’聽起來倒是很好吃的樣子。”
周寧安連忙附和道:“沒錯!就是聽說很美味……”
兩人一唱一和。
陸無憂彈小混蛋的腦袋,對賀蘭瓷道:“他是你兒子嗎?你這麼寵他。”
賀蘭瓷:“……?”
周寧安捂著腦門,躲到賀蘭瓷旁邊,沒臉沒皮,迅速進入狀態:“娘,爹他欺負我!”
賀蘭瓷艱難道:“……你也太大了。”
她確實生不出來。
陸無憂起身拽他:“吃夠了就回去念書,《大學》背到第幾篇了?不然我不介意讓你知道一下什麼叫棍棒底下出孝子。”
周寧安掙扎道:“我不要背書!你好狠的心!你冷血無情!娘,救我——”
算了。
賀蘭瓷隻好嘆氣著又拿起了一串烤肉。
他們後院倒是越發雞飛狗跳了。
***
陸無憂這邊忙著疏通河道修堤的事情,那邊還得繼續剿匪,蒼山幫是被他踩滅了大半,還有另外兩個本地的幫派。
去義勇幫的那日,他是乘著馬車,近乎孤身前去。
賀蘭瓷不放心,還是跟著他一道去了,等在寨門外。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誠意做足,就算談不攏,也不至於動手。實在要動手……”陸無憂語氣尋常,“也不一定打不贏。”
賀蘭瓷:“……?”
“我爹當年連戰了三天三夜都沒趴下呢,我撐個一兩天應該問題不大。”
說完便官袍衣擺一掀,下了馬車。
與蒼山幫那個粗陋的寨門相比,義勇幫竟然看起來還挺有模有樣,門口有人值守,有人巡邏,幾乎像座小城。
陸無憂一個隨扈也沒帶,身姿颀長,衣冠齊整,半分發絲不亂,一襲規整筆挺的青色官袍襯得他人如玉立,風姿卓絕,眸光是淡而定的,像凝著一股令人不由信服的力量,但又更為沉斂。
恍惚間,和當初那個剛剛春風得意的狀元郎,也有了些許的差別。
賀蘭瓷有一分的失神。
陸無憂通報後,被迎了進去,義勇幫的幫主是個儒雅的青衫男子,旁邊立著他的軍師,亦一副儒生打扮。
在他說明來意之前,兩人便先向他行了一禮,道:“陸大人高義,為民請願,在下在邊塞亦有耳聞。”
陸無憂回禮道:“不敢當。”
“此從上京而來,還以為陸大人會就此消沉,沒想到陸大人到了晃州不改青雲之志,在隨原府仍是一心為民,著實令吾等欽佩。今日又孤身犯險而來,不知所為何事?”
這種客套話陸無憂最會應付了,不過能交流總歸是要省事許多,寒暄完隨後他便開始侃侃而談。
從疏通河道和修堤的打算,到通商交易,開發耕地,整治民風,開啟民智等等,餅畫的比之前去要錢還大,當然在這樣的情況下,再有匪幫也不利於晃州發展,陸無憂也給他們指了一條被招安從良的路。
兩人聽完也是一怔,沒想到陸無憂野心這麼大,且他周身確實看不到半點被貶謫的失意,反倒像是剛被晉升,要大展拳腳一般。
義勇幫的幫主思忖片刻道:“此事我仍需和幫中兄弟商量,無法擅斷,還請陸大人見諒。不過下回,在下應當會親自去隨原府衙拜訪,不需再勞煩陸大人親至。”
所以說還是讀書人好。
陸無憂正想著,便聽那位軍師道:“可惜現下不是亂世,倒是可惜了陸大人。”
眸光微轉,陸無憂意有所覺,笑道:“太平年景,百姓總是比亂世好過些,而且依我方才所見,兩位幫中雖經營的不錯,但想要在亂世割據,仍稍顯不足。”
軍師亦笑道:“所以在下不是正在可惜,陸大人有勇有謀,卻遇到庸君屈於此地,要是亂世,未必……”
他停頓住。
陸無憂是真的笑了:“你們野心倒是不小,不過我暫時沒那種想法,是真的太麻煩了,而且做君其實束縛比做臣還多,肩負得太多,高處不勝寒,很容易就孤家寡人了,活得太累。”
賀蘭瓷提心吊膽地等在外面,真的生怕陸無憂是殺出來的,那她還得琢磨著趕緊跑路,不能拖累陸無憂。
正想著,就見他被人恭恭敬敬送出來,手裡還提了兩條魚。
等他過來,賀蘭瓷掀開車簾,露出腦袋疑惑道:“這是什麼?”
陸無憂嫌棄道:“晃州特產風幹的腌魚,說不好讓我空手離開,送點東西給我。”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道:“你們談得如何。”
“尚算順利。”陸無憂把散發著一股濃鬱腥臭和鹹味的魚遞給其他人,上了馬車,壓低聲音道,“就是走之前還慫恿我造反。”
賀蘭瓷:“……???”
陸無憂凝神看她道:“你想做皇後嗎?”
賀蘭瓷迅速且驚恐地搖頭,抓著陸無憂的肩膀道:“你冷靜一點。”
陸無憂拍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安心道:“隨口一問而已。放心,我拒絕了,就他們那幾千號人,別說上京了,晃州總兵真要出兵剿匪,他們也抵抗不住,不過因為在忙著戒備北狄,騰不出手收拾他們而已。”
賀蘭瓷一頓道:“你怎麼好像真的還考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