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這樁婚事還未成型,便成了上京百姓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直至狀元郎遇刺受傷那日達到了頂峰——這可太戲劇性了。
“是誰動的手”一時眾說紛紜,有說是曹國公府上懷恨在心的,有說是賀蘭小姐的仰慕者,還有說是同科的榜眼探花,甚至還有說是賀蘭大人,他表面答應內心實則還耿耿於懷咽不下這口氣的,連帶著一群人都愛往那狀元的府上瞅瞅。
看著那狀元郎府門外那飄著白的燈籠,眾人不禁在想,這要是狀元郎真沒撐過去,可別不是劇情得走向梁祝了。
就在眾人看戲之時,這婚期倒是越發近了。
***
禁宮中。
順帝正捻著棋子,與自己的二兒子隔桌對弈。
四周雖站滿了宮人,但卻又寂靜無聲,隻能聽見偶爾響起的落子聲,清脆響起,掩飾住了棋盤上兇險的殺意。
微微反光的棋盤上倒映出兩個人表情截然不同的面孔。
順帝的臉上仍舊是和藹可親的,他甚至還端起了一旁的茶碗,輕啜了一口,而二皇子蕭南洵則輕皺著眉宇,緊盯棋盤,嘴唇也抿著,似乎精神繃得極緊。
下棋這種事,一向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順帝輕輕覆下最後一子,才攏著袖子,對自己最寵愛的兒子斷言道:“你從一開始,就太急了。”他手指點了幾處,“若你起先在這幾處落子,徐徐圖之,未必不能將朕這塊的棋子絞殺,可你非要兵行險著。”
蕭南洵面上看不出什麼來,隻抿著唇道:“是兒臣棋藝不精。”
“你就是太好強了,什麼都要比,什麼都要爭。”順帝又端起了茶碗,“上位者太過蠻橫,隻會讓下面的人感到不安。”他一頓道,“左右不過是個女子,也值當你如此。”
父皇一開口,蕭南洵就知道,他是想讓他忍著。
如今太平盛世,哪怕父皇先前也有諸多陰私,也不妨礙他現在有個好名聲——開明寬厚之君。
Advertisement
“兒臣知道了。”
順帝見他滿臉忍耐,不由笑道:“別這麼不開心,朕這也是為了你好,朕倒巴不得你兄長任意妄為,橫行霸道。你這孩子自小就鬱鬱難歡,又性子急躁,倒確實該磨磨……回頭朕讓翰林院或者詹事府安排人,再給你講講經,你也稍微耐著點性子……”他似是想起什麼,“還有韶安,上回讓她在生辰宴上挑驸馬,那麼多宗室子弟,竟一個也看不中。你做兄長的也替她看著點,她也老大不小了,成天沒個正形,往個定了親的男子府上跑,也不怕讓人看了笑話。”
他父皇這番敲打,實則為得是自己的名聲,所以蕭南洵做事也一向留有可以撇清的姿態。
蕭南洵出了殿門,便感覺到一陣難言的躁鬱。
去毓德宮時,還沒進門,他就聽蕭韶安趴在麗貴妃的膝蓋上哭鬧道:“他躲著我!他躲著我!他去治病就治病,為什麼不肯見我,母妃嗚嗚嗚……”
於是,蕭南洵覺得更躁鬱了。
他冷飕飕的視線掃過來,蕭韶安便住了嘴。
麗貴妃還撫著她的發絲,嬌豔的臉上滿是無奈道:“你父皇說了,著實沒法要他娶你,咱們換個郎君不好嗎?”
蕭韶安撅嘴道:“我就想要他。”
她跳下去找蕭南洵,滿臉討好道:“哥,你不能再想想法子嗎?”
蕭南洵冷冷看她,心中卻盼著她那位心上人,早點入土。
可惜陸無憂非但沒有入土,他在京中聞名的神醫方士明神醫那住了小半個月,至婚禮前夕,病情居然還有所好轉。
之前蕭南洵派人去監聽,隻見他見天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一副病入膏肓隨時要撒手人寰的模樣,這會卻一下能出門走動了,簡直堪稱杏林奇跡。
上京眾人得知紛紛感慨,真愛感動天啊。
這都不用賀蘭小姐衝喜,他人就半好了。
明神醫那也是病客似雲來,紛紛前來慕名求醫,順便打探打探到底那狀元郎到底是真好還是回光返照,明神醫一捋短須,老神在在道:“狀元郎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自有天佑,此天機不可泄露也。”
反正成親當日,陸無憂那新買的宅子門外,擠滿了前來圍觀的好事者。
紅燈籠那是掛滿了宅子前後,院門上綴著紅綢,大紅“囍”字貼得到處都是,仿佛一夜之間,從靈堂變成了喜堂——大伙都還記得不久之前陸府門口悽風慘雨的白燈籠。
鞭炮聲噼裡啪啦炸得巨響。
迎親的隊列很快便敲鑼打鼓地往外走起來,領頭的人還囂張地舉著幾塊牌匾,最當先的便是“狀元及第”、“辛醜年會試會元”、“庚子年青州鄉試解元”,在這三元及第的牌匾下面,一切的科名似乎都被碾成了塵埃,隻能高山仰止。
不一時,便見身著大紅新郎吉服的狀元郎從府門內走了出來。
他臉色猶顯些許蒼白,直著身子,走路的動作很慢,似乎有些不大穩當,叫人忍不住為他擔憂。
“狀元郎小心!”
“走慢點,別急啊!”
狀元郎聞聲,揚起那雙含情的桃花目,溫和知禮的微微一笑,道:“多謝諸位。”似帶著未痊愈病容的臉龐,比之前次春風得意御街誇官時的模樣,更多了幾分叫人心尖一顫的憐意。
他身子微微搖晃,有些艱難地上了迎親隊伍裡的高頭白馬。
但不得不承認,狀元郎的臉仍是極好的。
一襲更為璀璨的新郎官服飾,加之胸前系著的大紅花和若幹墜飾,配上那西子捧心似病非病的容顏,為他的俊美增添了幾分難以描摹的清豔。
路上大姑娘小媳婦都不免看得面紅心跳。
可想到,他很快就變做她人夫,又不免有幾分遺憾。
再一想,那位賀蘭小姐的容貌……算了,隻當什麼都沒想過。
陸府至賀蘭府其實不遠,但為了充分達到迎親遊街的效果,規劃的路線是略繞上那麼兩圈的,於是已知的、不知的、聽聞消息的,紛紛都出來看起了熱鬧。
“快、快來!陸狀元要迎娶賀蘭小姐了!”
“還擺什麼攤啊!這熱鬧錯過了可以後就沒有了啊!”
“就是!我都跟夫子告假了!看狀元郎成親,說不定我也能蹭蹭文氣呢……”
一時間,竟熱鬧得堪比陸無憂御街誇官時。
“賀蘭小姐什麼時候出來。”
“快了、快了!”
“可惜新娘子看不到臉,不然這倆人站一起多好看啊!”
“你別說,我都不敢想,他倆要是生出孩子來,那得多……驚人啊。”
說話間,這浩浩蕩蕩近百人的隊伍已經來到了賀蘭府的門口。
賀蘭簡守著門口,躍躍欲試,按照慣例他得為難一下新郎,免得讓他太輕易接走新娘。昨晚他想了半晚上怎麼刁難這個妹夫,比如讓他什麼左手抱著右耳轉三個圈啦,或者在門前的火盆青蛙跳啦……
他正想著呢,就看見他準妹夫緩緩從馬上下來。
——不過這家伙倒是確實長得不錯。
賀蘭簡正想著,就見那新郎官步履平緩地朝他走來,叫了聲“大舅子”。
聲音還挺好聽,這家伙一看就是那種叫小姑娘把持不住的,他要不再為難為難……賀蘭簡還沒想完,就見他的準妹夫動作極為流暢地從袖底取出了一張東西放在他手上。
賀蘭簡低頭一看。
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
他的準妹夫繼續用那把清潤的嗓子道:“不夠還有。”
賀蘭簡顫聲道:“……不、不用了。”見眼前人真的要走,他才猛然回神,一把拽住他道,“等等……”
他的準妹夫停下腳步,目光溫和耐心地等他的下文。
賀蘭簡很認真道:“你以後真的會對小瓷好嗎?”
對方莞爾一笑道:“那是自然。”
其實這種話屬實無用,沒有新郎官會說不的,但賀蘭簡就是覺得聽見他的話才能放下心來……呃,雖然他剛送了小瓷一身漂亮的新嫁衣。
鞭炮又噼裡啪啦響起來。
姚千雪扶著賀蘭瓷從屋內走出來,此刻她心裡居然還有點遺憾,因為剛才穿著一身錦繡嫁衣妝點過之後的賀蘭瓷實在是太太太好看了——比那日在公主府宴上還要好看。
可惜,蓋著蓋頭,隻能便宜新郎一個人了。
快跨出門去,姚千雪又忍不住跟她咬耳朵道:“他回頭要是欺負你,小瓷你可千萬別忍著,一定要跟表姐說。”
賀蘭瓷倒很淡定,是真的很淡定,道:“嗯。”
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輕松感,總算不用再擔心婚禮前出意外了。
雖然昨晚和她爹談話時,賀蘭瓷還是有小小地難過了那麼一會。
這件嫁衣,她一開始並沒有打算穿,因為太招搖了,便藏在櫃子裡,可又實在喜歡,偷偷拿出來看的時候被她爹瞧見了。
賀蘭謹一臉嚴肅地問她哪來的。
她隻好直說。
賀蘭謹在她面前踱了好一陣的步,才對她說:“成親一輩子就這麼一次,想穿就穿罷。”
賀蘭瓷知道,這對她爹來說,已是相當不易。
昨天,賀蘭瓷把家裡中饋都託付給管事,又將要交代的交代清楚,出嫁事物都收拾妥當,一直忙到晚上,才碰見來找她的賀蘭謹。
她爹手裡拿著個小荷包,小心翼翼地遞給她:“這是你娘過世時留下的一對金镯,原本想留給你哥,可你哥是個不成器的,不如給了你。你和你哥不一樣,你是個聰明孩子,為父也時常遺憾為什麼你不是個兒子。投身做女兒家,為父忙於公務,實在給不了多少關照,還得勞煩你操持家裡。如今你也要出嫁了,去了夫家,脾氣別太犟,可不能像和你爹一樣和夫婿吵嘴……”
他絮絮叨叨說著,明明也沒說什麼,倒把賀蘭瓷說得眼眶紅了。
雖然很多時候賀蘭瓷也覺得她爹過於古板、迂腐,有點不通情理的傻氣,但同時也很感謝他,教會了自己何為正直,何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因而她也隻能咬著唇,對她爹說:“以後女兒不在身邊了,你好好照顧自己,生病了就去請大夫,別老想著省那點錢銀。”
賀蘭瓷還在想著,就發現自己正要被從姚千雪手裡,交到了另一個人的手上。
蓋頭下伸過來的屬於男子的手掌,手指修長,白皙如玉,指節分明,正等著她把手掌交付,賀蘭瓷回過神來,便把手搭了上去。
“賀蘭小姐,許久不見。”
陸無憂的聲音極輕地飄了過來,透著股如釋重負,卻又帶了點笑意。
還真如陸無憂所說,兩人一別直至婚宴。
賀蘭瓷任由陸無憂把她的手握在掌中,垂下視線,然後——便看見陸無憂腰間掛著的那個繡活醜得離奇的荷包,遠了或許看不清楚,離近了看,分外不能直視。
還是靛藍的,沒人管管他嗎!
賀蘭瓷當即便低聲道:“……你把荷包拆了!”
陸無憂扶著她上花轎,語氣十分溫柔道:“這不是賀蘭小姐你自己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