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她就頭皮發麻地看見,本應找不到她放棄了的曹國公世子李廷喘著粗氣出現在不遠處。一見到她,他三步並作兩步擠著人群衝了過來。
大庭廣眾之下他應該不至於——想著,賀蘭瓷就看見李廷青紫的臉上眼角泛紅,隱隱透著一絲扭曲瘋狂。
桃花林邊上還有個不算淺的小池塘。
眨眼間,李廷已經近在眼前,他猛地伸出手來,似乎是要抓賀蘭瓷,又像是要推她。
身旁人不識得李廷,起先不明所以,反應過來伸手去攔之時卻都有點晚了。
“你想做什麼!”
“……賀蘭小姐小心!”
“快住手!”
賀蘭瓷心思電轉,已經明白李廷八成是想把他和自己一道帶進池塘裡,春日衣薄,兩人這般落水,那就真的洗不清了。
她腦子雖快,可身體卻反應不及。
春寒料峭,池水寒涼,她若真浸進去,隻怕撈出來半條命都沒了。
完蛋。
一切不過電光石火——
一枚緩緩落下的桃花瓣被人夾在指間,自袖中滑出,猶如疾風般飛射出去,以力道千鈞之勢撞在李廷身上,隨即力勁卸去,翩然而落,了無痕跡。
——然後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鼻青臉腫的華服男子突然仿佛腳底一滑,啪嘰一聲,一頭仰倒在了地上。
眾人都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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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瓷也懵了一瞬。
離得最近的林章顧不得禮儀,趕忙攔在賀蘭瓷身前,其他人紛紛回神,七手八腳將摔得眼冒金星的李廷拖到遠處,期間不乏有人偷偷趁機踹上兩腳。
“賀蘭小姐受驚了。”
“賀蘭小姐,你沒事吧……”
“不知哪裡來的歹人竟如此膽大包天,我這就去叫五城兵馬司的人。”
“定會好好懲處這惡徒的,賀蘭小姐莫怕。”
賀蘭瓷方才手心冒汗,現在勉強緩過來,定了定神,道:“……多謝諸位公子。”
她離得最近,瞬息間總覺得有什麼打在了李廷的身上,才阻止了他的去勢,可低頭一看,除了遍地花瓣,連顆石子都沒有。
賀蘭瓷帶著一絲不甚明晰的疑竇悄然望向陸無憂的方向。
雖然隱約知道這個人可能會點三腳貓的武藝,但又覺得不大……然後便看見陸無憂正離得遠遠的,低頭含笑同一個扎著朝天揪的小姑娘說話。
賀蘭瓷:“……”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這時終於有人認出李廷來。
“呃,你們先停停手,這位……怎麼長得有點像曹國公世子。”
“……真的假的?”
“他被打成這般模樣,我差點沒認出來。”
“啊……那,這……”
眾人不由看向戴著帷帽的少女,神色迥異,仿佛有千萬句疑問,不敢付諸於口。
林章見她神色恍惚,更為擔心道:“……賀蘭小姐,你還好嗎?要不……在下先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休息。”
***
這一通折騰,等賀蘭瓷再見到表姐姚千雪,實在覺得恍如隔世。
五城兵馬司是來了人,不過官兵見了是曹國公世子猶豫著不敢拿人,最後還是曹國公府上來人才把他帶走了。眾目睽睽之下,那麼多人都瞧見李廷那宛若要同歸於盡的架勢,四下裡更是謠言四起。
就連姚千雪都禁不住問:“到底怎麼回事……”
賀蘭瓷言簡意赅:“大抵他名聲毀了,也想拖我下水,便打算把我推進池塘裡。”
“啊?”姚千雪一震,隨即憤慨道,“沒想到,他居然是這種人……枉我之前還覺得……小瓷你真的沒事吧,沒受什麼傷吧?”
賀蘭瓷比姚千雪還淡定些,主要她確實見得多了。
在追求不成翻臉這件事上,男子用的手段通常比女子更激烈下作的多。她現在總算還是朝廷二品大員的獨女,在青州時都以為她不過是個鄉紳家的表小姐,還有紈绔子弟覺得她不識抬舉,想霸王硬上弓的,當然他最後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姚千雪上上下下檢查過她,確定沒事之後,心疼地撫著少女綢緞般順澤的烏發:“這事回頭表姐一定幫你去澄清……”
“無妨。”賀蘭瓷平靜道,“不會就這麼結束的。”
就算是國公世子,大庭廣眾之下對正二品官員家眷動手也不是能輕輕放下的,更何況絕大多數的文官對這些勳戚都沒什麼好感,大家平日裡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罷了,一旦抓到把柄,不窮追猛打下去就奇怪了。
“不過……”姚千雪似乎想起什麼。
賀蘭瓷:“嗯?”
姚千雪眼睛一轉,道:“剛才送你過來的那位林公子倒是瞧著不錯。”
賀蘭瓷:“……”
“我看他滿臉關切,一顆心都撲在你身上似的,不像作偽……”
賀蘭瓷默了片刻,道:“他是個好人,我不想牽連他。”
真和她有點什麼傳聞出去,隻能是引火上身,她如今什麼風評,自己還是清楚的。
姚千雪嘟囔道:“說不定他自己樂意呢,你總得要嫁人的嘛。”
不久之前陸無憂還跟她提過這件麻煩事。
賀蘭瓷垂首看向自己的掌心,她看多了男子求歡不成的醜惡嘴臉,說得天花亂墜也隻是貪圖她的顏色,她實在無意於以色侍人,因而對嫁人這件事看得極淡,但到底命運不由己,眼下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著,賀蘭瓷眉心微蹙。
見那張比雪更白上三分的臉露出如此神情,姚千雪沒來由跟著心頭一顫,仿佛蹙的不是賀蘭瓷的眉,而是她的心肝。
姚千雪當即道:“算了,我們不聊這些了!來跟你說件好笑的。”她神神秘秘地湊過臉來道,“聽說康寧侯府那位二小姐,就是那個特別任性妄為,脾氣大得要命的,她看上了今年春闱青州的一個舉子,叫什麼無憂。她放出話來,好像準備等會試放榜,那個舉子中第了就直接榜下捉婿,把人綁去成親。”
賀蘭瓷愣了愣:“是當街縱馬毀壞過攤販的那個二小姐?”
“除了她還能有誰!仗著外祖母浔陽長公主寵她,便什麼都能做得出來。”姚千雪眉飛色舞道,“現在都在看好戲呢,就是可憐那個倒霉的青州舉子了,他現在可能還一無所知。”
賀蘭瓷突然心情好了一點:“……那確實是挺倒霉的。”
5.第五章
第五章
曹國公世子繼大鬧婚宴後,又大鬧覺月寺這件事很快便再度傳得人盡皆知。
傳言說是兩人本兩情相悅,曹國公世子為愛大鬧婚宴之後,賀蘭小姐反倒退縮了,所以怒極之下曹國公世子想將她推進水中,一道殉情。這事件被描述的繪聲繪色,纏綿悽厲,傻子都看得出是有曹國公府上的人在推波助瀾,不然不至於將罪責都推卸到女子身上。
當然,都察院的御史可不這麼想,自家頭頭的親閨女差點被權貴登徒子推進水裡,居然還能被顛倒黑白,這他媽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察院上下光是在值的十三道監察御史就百來號人了,再加上六科給事中幾十號人,臺諫聯手,當天就給通政司送去了十來封彈劾曹國公世子的奏章,將之描繪成一個道德敗壞、毫無禮教、囂張跋扈、目無法紀之徒。
比賀蘭瓷預計的還要多那麼一些。
顯然,這還隻是個開頭。
大雍的言官一向氣焰囂張宛若瘋狗,得罪了言官的曹國公府,和捅了馬蜂窩沒什麼區別,他們瘋起來連內閣輔臣都敢彈劾,更何況區區曹國公世子。
她爹賀蘭謹知道這件事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偏偏這個女兒又嬌貴的很,別說打了,他連根手指都舍不得碰,隻能像隻憤怒的獅子一樣來回踱步道:“早叫你禁足在府上,便不會出這種事。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你早去的母親交代!”
丫鬟霜枝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她本來守在門口的,可不知被誰打暈了,醒來不見小姐蹤影,差點嚇得魂飛魄散。
賀蘭瓷心底嘆氣,道:“曹世子任性胡為,這錯不能算在女兒頭上。”
“可你畢竟是個女兒家!倘若不是……”
恰逢她哥賀蘭簡從外頭拎了鳥籠回來,他穿著罩月白披風的湖藍色交領直裰,打扮得一副風流公子哥的模樣,一進來見這畫面忍不住道:“爹,您也別光教訓小瓷了,那李廷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您是沒見過他一開始對我那鼻孔朝天的樣子,後來知道小瓷是我妹妹以後,那個臉變的……嘖嘖……”
賀蘭瓷和賀蘭謹同時轉頭看他。
賀蘭簡鳥籠裡的鸚鵡還應景的“嘖嘖”了兩聲。
緊接著便聽賀蘭謹怒其不爭咆哮道:“你不去讀書,打扮成這個樣子幹什麼!還學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玩起鳥來了!這鳥哪買的,快給我退掉!”
賀蘭簡一僵:“爹,這不是買的,這是人家送我的!”
“無功不受祿,送你的更要退掉!”
賀蘭瓷習以為常地看她哥被她爹撵地滿院子亂蹿。
主要是賀蘭簡確實不爭氣,她從青州回來時就在震驚,她哥這書能讀的三年毫無寸進,靠著恩蔭進了國子監,至今還在混日子,連篇趁手的文章都拿不出來,最後還要找她來代筆。
“小姐……”
府裡的管事捧著賬簿有些緊張。
賀蘭瓷見她爹一時半刻估計顧不上她,拉起霜枝,接了賬簿便朝庫房走去:“這個月總不至於又超支了罷。”
“……回小姐,這倒沒有。”
賀蘭瓷飛快地翻看著賬簿,總算松了口氣。
她娘走得早,她爹又沒有娶繼室,如今府裡中饋一應事務都是她在打理。
她爹位列九卿,官位是很顯赫,但大雍朝不管哪個官員光靠著俸祿都很難維持體面和人情往來,總得依賴別的進項。
奈何她爹是個清正廉潔入骨的死腦筋,別說以權謀私了,他連外官進京常例的冰敬炭敬都不想收,恨不得把清廉兩個字頂腦門上,方便他無所畏懼地帶著奏章去彈劾高官權貴。
隻是這麼一來,府裡所有的支出都要斤斤計較,更何況她爹還有接濟窮書生的愛好。
賀蘭瓷進了庫房,纖長的手指在算盤珠上一撥一劃,對著賬簿,五指翻飛。
這場景即便管事已見過許多次,依然覺得非常魔幻。
清絕如月宮仙子的少女低垂螓首,肌膚剔透,吹彈可破,隱約透著光,不見半點瑕疵。未绾緊的墨發自鬢角輕柔下滑,似乎還帶著淡淡香霧,更襯得她如瓷般輕薄易碎,脆弱到極致的美從骨子裡溢出,怎麼看都散發著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